每当吴云深尝试着回忆起那段遥远的时光,他的脑海中总是首先浮现这样的画面——东区凌晨五点钟沉沉的夜色尚未褪尽,半梦半醒间,厨房里传来锅铲轻碰的叮当声和油锅细微的滋啦声,那是姥姥做饭的声音。窗外,夜色像墨汁般浓稠,只有远处几幢楼的零星灯火,如同散落在幽深海面的孤星,微弱却执着地亮着。记忆的碎片由混沌渐次聚拢,变得清晰可触,却在某个边缘悄然碎裂,徒留一片无声的空白。他下意识地端起笔记本电脑旁那只手工马克杯,渐变紫的杯身流淌着窑变般的不规则釉痕。温热的红茶气息氤氲而上,瞬间缠绕住呼吸——那记忆中恒定的味道,初尝的苦涩在舌根缠绵片刻,便化作一缕熨帖的清甜,足以抚平眉间褶皱,澄澈心底芜杂的藤蔓。是的,很久了。那些熟悉的面孔在心底无声浮现,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圈扩散至无边无际的涟漪……
早上七点多,东方天际线的一道微光,稀释着夜的浓墨。黯淡的天幕低垂,薄雾如轻纱悬浮。一股饱含着露水和草木汁液清香的潮湿晨风,从敞开的窗户涌入,温柔地卷走了他最后一丝残梦。他深深吸了一口那清冽得几乎带点甜味的空气,四肢舒展开来,新的一天便在这沁凉中苏醒了。桌上几只朴拙的粗瓷大碗盛着澄黄的小米粥,碗筷码放得一丝不苟,姥姥刚蒸好的馒头冒着热气,一盘醋溜白菜色泽油亮,泛着诱人的光。家门口楼道里,几个敦实的腌菜缸沉默伫立,上面压着沉甸甸的青灰花岗岩和泛黄的旧报纸。姥姥费力地搬开石头,揭开坛盖,一股复杂的香味在楼道里弥漫开来。她用一双干净的竹筷,从几个坛子里各夹出一点宝贝:脆生生的腌萝卜干、酸爽开胃的豆角、还有色彩斑斓的什锦菜,小心地堆放在一个小碟子里。
吃完早饭,姥爷慢悠悠地打开那掉漆的电视柜,取出一个装着半罐金黄烟丝的旧茶叶罐。他枯瘦的手指捻出一小撮烟丝,在展开的旧报纸上细细揉碎,然后,他拿起床头卷边的报纸,对折,再对折,指尖灵巧地撕下一小条长方形的纸片,熟稔地卷成一个细细的喇叭筒。他把揉碎的烟丝一点点塞进纸筒,用一根磨得光滑的火柴梗耐心地压实,直到那小小的纸管被塞得满满当当。姥爷拿起桌上的火柴盒,“哧”的一声轻响,橙红的火苗跳跃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那闪烁的火种凑近烟卷末端。青烟袅袅升起,姥爷深深吸了一口,仿佛汲取着某种慰藉,然后缓缓吐出烟雾,将整个身子陷进床头叠好的枕头里,眯着眼看电视。抽几口,便拿起他那个内壁积满茶垢、搪瓷剥落得露出黑铁的老式茶杯,呷一口里面永远冒着热气的茶水。
云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温顺的小黑猫看电视。姥爷出生于1947,骨子里刻着极致的节俭,唯独对花草和小动物,有着近乎奢侈的慷慨。家里的三间屋子,窗台被几十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花草挤得满满当当,地上墙边也见缝插针地摆放着绿色。有些是路边偶遇的野花,姥爷折下一段枝条,或是小心地连根挖起,移栽进盆里。过不了多久,这些不起眼的生命便顽强地抽出嫩绿的新芽。窗台和地面都摆不下了,楼下的储物室便成了临时的苗圃,姥爷每天不厌其烦地将几盆花搬上搬下。中屋地上是那些体型壮硕的大盆植物,中央还立着一个双层的大鱼缸,上层是悠游的冷水鱼,下层是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一个大灯泡和总是嗡嗡低吟的控温器昼夜不停地工作,维持着这一方水世界的恒温。
老街是典型的北方脾性,四季棱角分明。炎夏的午后,屋里闷热得像蒸笼,云深盘腿坐在凉席上看动画片。姥爷买了好几盒雪糕,整齐地码在冰箱上层的冷冻室里。妈妈定的规矩,一天最多两根。刚吃完一根,舌尖的凉意还未散尽,他恋恋不舍地看着冰箱,想把另一根留到下午最燥热的时候享用。楼下树荫里,空地早已被乘凉的人占据。几张磨得发亮的木方桌,围着几把小马扎,再配上一杯浓茶,就能消磨掉整个漫长的下午。除了牌桌上激战正酣的,每张桌子周围还密密匝匝地围着一圈看牌的人,屏息凝神,跟着牌局的起伏或叹息或喝彩。姥爷打牌时,云深就和几个小伙伴在旁边的马路上追逐着扔沙包,或是在附近几栋楼的阴影和楼梯间里玩捉迷藏,汗珠顺着额角滚落,笑声在热浪里蒸腾。
若遇上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姥爷经常带云深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东区的人都叫它——大野地。那是姥爷年轻时工作过的工厂后面一片广袤的荒地,离姥爷家不远。姥爷在那家厂的档案科一待就是几十年,如今早已退休。出发前,姥爷换上一条洗得发白、膝盖处微微磨薄的长裤,蹬上一双结实的旧皮鞋,背起那个自己用竹篾编织的大竹筐。云深则戴上一顶遮阳帽。姥爷从楼下储物间翻出一把大号铁剪、两个种花用的短柄小铁铲,又从厨房门后抽出几个干净的塑料袋。他拿起两根自制的木杖,将短的那根递给云深。姥爷在前,云深在后,两人穿过长长窄窄、墙皮斑驳的小巷,拐过几个安静的弯,步行十几分钟,便到了野地的入口——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几条看家狗此起彼伏的汪汪声瞬间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一条仅容两三人并肩的狭窄土路向远方延伸,路的两旁,半人多高的各种野草恣意生长,形成两道绿色的屏障。每经过一种植物,姥爷便如数家珍:“看,这是蒲公英,这是野蒿,狗尾巴草,苍耳,喏,那边爬藤的是喇叭花……”姥爷不仅熟知它们的名字,更懂得它们的脾性——哪些暗藏毒素,哪些能入药,治什么病,他都了然于胸。大野地是植物的迷宫,成千上万种生命在此蓬勃。偶尔遇到连见多识广的姥爷也叫不出名字的奇异花草,他会小心翼翼地采下样本,带回家,在那摞旧版的植物图谱里,一页一页耐心地翻找比对。小路的左侧,杂草深处,是高耸的工厂厂围墙,足有三米多,顶部缠绕着几圈锈迹斑斑的铁丝网。
姥爷用手中的木杖不停地拨打着前方的草丛,发出沙沙的声响。“深深,走路先用棍子探路,看清楚草里没东西再落脚。”他叮嘱道。很快,姥爷在一片茂密的草叶中发现了几株特殊的植物,油绿油绿的叶片,茎秆粗壮,散发着一种浓烈而独特的香气。姥爷单手握紧那粗壮的茎秆,猛地发力向上一拔,整株植物连带着盘结的根须破土而出,惊得泥土下藏匿的小虫四散奔逃。云深连连后退几步,生怕那些蠕动的小东西爬上脚面。姥爷将拔出的草株在路边一块大青石上用力磕了几下,抖落根部的泥土,递给云深:“拿着,这叫野蒿子草。蚊虫最怕这味儿,有它在身边,那些小东西就不敢靠近了。”他自己又利落地拔了一株。两人继续前行,野地的蚊子果然凶悍,嗡嗡声不绝于耳。有时木杖无意间扫过一丛茂草,“轰”地一声,竟能惊起一团黑压压的蚊群,如同不祥的乌云在空中盘旋。“这蚊子个头真大!”云深看得头皮一阵发麻。“嗯,”姥爷点头,“野外的蚊子不光个头大,毒性也强,咬一口肿老高,又痛又痒,可比家里的蚊子厉害多了,搞不好还会感染发炎,麻烦得很。”姥爷在一片金黄色的花丛前停下脚步。“蒲公英!”云深一眼认出,兴奋地摘下一朵,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洁白的绒毛如浮光般轻盈散开,又打着旋儿缓缓飘落,消失在绿色的海洋里。姥爷取出小铁铲,小心避开边缘的小刺,一手稳稳抓住一株蒲公英的叶子,另一手将铲子精准地插入紧贴根部的泥土,手腕巧妙一拧,整株蒲公英便顺从地离开了大地。他把这株完整的植物递给云深:“深深,蒲公英是好东西,要是被蚊虫咬了,赶紧掐断它的茎,把冒出的白汁涂在肿包上,很快就能消肿止痛。来,轻轻放进塑料袋,别弄断了根须。”“这边一大片都是呢,”姥爷看着眼前金黄的花海,笑着又取出另一把小铲子递给云深,“你也试试,挖几株带回去。”云深看到这遍地的蒲公英,雀跃不已,“今天肯定能挖好多!”他学着姥爷的样子,双手握紧铲柄用力往土里戳,但力气终究太小,铲子边缘也不甚锋利,只在硬实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小坑。他只好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挖掘植株周围的泥土,挖了好一阵,才勉强松动了一半。他伸手抓住蒲公英的叶子,使劲一拽,“啪”一声轻响,叶子断了,根还牢牢地扎在土里。云深有些懊丧地把半截蒲公英也丢进了袋子。挖第二株时,他汲取了教训,铲子插得更深,动作也更耐心,终于成功地将一整株蒲公英连根挖出,根须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祖孙俩就这样分头忙碌起来,不知不觉间,细密的汗珠已爬满了云深的额头和鼻尖。
姥爷掀开竹筐盖布,清点了一下收获的蒲公英,绿油油的铺了半筐底。云深眼尖,指着前方不远处另一片更茂盛的金黄说:“姥爷,您看那边!还有好大一片呢,我们去那边摘吧!”姥爷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坐下,捶了捶有些僵硬的膝盖,又揉捏着小腿:“够了,好东西一次哪采得完?留着点念想,下次再来。前头还有别的宝贝等着咱们呢,歇口气儿。”他掏出那半盒红双喜,塑料打火机“咔嚓”一声脆响,点燃了烟卷。深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青烟在寂静的空气里拉出长长的轨迹。“还是这玩意儿比火柴顺溜。”他悠悠地抽着,一支燃尽,烟蒂在石头上捻灭,又慢条斯理地续上了一支。
短暂的休憩结束,两人背起行囊继续前行。小小的村庄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四野愈发空旷寂寥,只有各色不知名的野花在路旁无声地绽放,点缀着无边的绿意。姥爷突然停住脚步,一把扯住云深的衣角,压低声音,手指紧张地指向远处一片微微晃动的草丛:“看!快看那儿!”云深屏住呼吸,顺着姥爷的手指凝神望去——只见一个毛茸茸的圆脑袋正警惕地从一个小小的土洞口探出,一对细长的的耳朵灵敏地转动着。“野兔子!”云深的心猛地一跳,拔腿就追了过去。那白兔机警异常,几乎在云深抬脚的瞬间,小脑袋“嗖”地缩回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云深冲到洞口,只看到一个幽深漆黑、仅容一兔的小窟窿。他不甘心地俯下身,想伸手去洞里掏摸,被赶上来的姥爷一把拦住:“傻孩子,别白费力气啦!兔子洞深着呢,里面七拐八绕通着别处,早不知道跑哪儿去喽。”
脚下的土路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废弃的枕木和铁轨。枕木大多已腐朽变形,铁轨湮没在泥土和层层叠叠的褐红色锈斑里,他们循着铁轨前行,一座荒凉破败的站台渐渐显露在视野中。铁路在这里分岔,三条锈迹斑斑的轨道分别隐入前方蓊郁浓密的高大树林深处,仿佛通往未知的神秘之境。站台上几间低矮的旧屋门窗紧闭,玻璃破碎,砖石散落一地,然而就在这些砖石的缝隙间,一丛丛翠绿的野草却倔强地钻出,迎风摇曳。“别靠近那些屋子,年头太久,指不定哪块砖松了,不安全。”姥爷低声告诫。两人加快脚步,踏上了最左边那条还算完整的铁轨,匆匆穿过这片弥漫着荒芜与寂静气息的废弃车站。左侧,工厂那熟悉的高墙再次出现,一扇巨大的铁门洞开着,铁轨穿门而过,消失在门后那一栋栋沉默而高大的厂房建筑阴影之中。
“姥爷,这些大房子以前是干啥用的?”云深仰望着那些庞然大物,好奇地问。“生产车间,仓库,以前造各种铁家伙的地方,大机器,零件。”姥爷指着远处一栋几乎被垂柳枝叶完全掩映的灰白色小楼,“瞧见没?那边,姥爷以前就在那栋小楼里,守着成山的档案,一守就是几十年。”他们走近一个敞着大门的车间,屋顶高得令人眩晕。内部,一排排几人高的重型机器沉默地矗立着,漆皮早已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发黑的铁锈躯壳,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在这里玩捉迷藏一定棒极了,”云深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但也可能永远绕不出去……太深了。那些锁死的铁门后面,灰尘覆盖的角落,藏着什么秘密?”他仰望着钢筋水泥的骨架和一扇扇蒙着厚重灰尘、模糊不清的玻璃窗……在这钢铁森林的阴影里,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姥爷在前探路,云深紧随其后。空旷得能听见心跳的厂区里,只有他们脚步踢到碎石发出的单调“咔哒”声,以及不知名鸟雀从高高的屋顶或烟囱上偶尔传来的几声孤零零的鸣叫,更添寂寥。在旧厂区深处某个僻静的楼后角落,阳光难得地洒落下来,照亮了十几株低矮却生机勃勃的果树。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条,在绿叶间若隐若现。“姥爷,那矮树上结的啥?果子?”云深问。“就是你常吃的街上卖的水蜜桃啊。”姥爷笑道,脸上皱纹舒展开。“那是桃树?!”云深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还挂在树上的桃子。远望去,红白相间的硕大果实饱满诱人。姥爷递过那把蓝色塑料柄的平头剪:“记住,抓住果子上面那节树枝,千万别用手直接去摘,那桃毛可扎人得很……”十几株桃树分散在角落。云深拨开层层叠叠、带着绒毛的绿叶,一手小心地捏住挂着桃子的结实枝条,一手将锋利的剪刀口对准果柄根部,用力一合,“咔哒”一声脆响,一个沉甸甸、毛茸茸、散发着清甜香气的水蜜桃便稳稳落入掌心。一个接一个,竹筐里渐渐堆起了一座毛茸茸的小山。
“行了,筐快满了,得早点回,再晚家里该惦记了。”姥爷背起竹筐,掂了掂分量,满意地“嗬”了一声:“今天收成真不赖,够沉。”“还走原路吗?那也太远了……”云深感觉脚底板开始隐隐作痛。“不用,”姥爷摆摆手,“这儿是旧厂区,咱们抄近道,往新厂区大门那边走,快多了。”“太好了!”想到马上就能吃到亲手摘下的桃子,云深顿时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大约半小时后,熟悉的街道轮廓和工厂那气派的大门终于映入眼帘。“可算回来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而,那些在废弃厂区里看到的、紧闭的沉重门扉背后究竟藏着什么?这个疑问如同藤蔓,在他心头缠绕盘旋,直到上楼梯时还在脑海中翻腾。姥姥正坐在窗边,就着天光织着毛衣,电视里播放着戏曲。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谁呀?”姥姥放下手中的毛线针。“我们回来啦!”门外传来应答。姥姥起身开门,看到他们和满筐的收获,脸上漾开笑容:“哟!这么多!”“野地里弄了点草药,顺手又摘了些桃子。”姥姥将桃子一个个小心地码放在桌上,挑出几个已经熟透、红得发软的,放进一个搪瓷盆里端去厨房清洗。其余的则仔细地塞进床底下的大纸箱里,留着慢慢吃。姥爷径直走进那间养着鱼、摆满花草的房间,对着一个装满松软泥土的空花盆蹲下。他用小铲子挖出一个深浅合适的坑,将一株从野地采来的、不知名植物的根须小心理顺,放入坑中,再细致地覆上土,轻轻压实。最后,拿起喷壶,细细地喷上一层水雾。做完这一切,他端起那个老茶杯,啜了一口浓得发苦的茶水,目光久久停留在窗台上那些沉默的绿色生命上,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专注。云深盘腿坐在地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厅墙上那座老式挂钟。长长的分针不疾不徐地走着,一圈,一圈,又一圈……当那根红色的指针终于稳稳地指向“12”,电视屏幕上聒噪的广告戛然而止,熟悉的片头曲骤然响起:“地有多厚,天有多高……”云深搬过自己的小板凳,紧挨着闪烁的荧幕坐下,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窗外,夜色如墨汁般无声地洇开,对面楼宇的窗口次第亮起暖黄的灯光,像浮在深沉夜色海面上的点点渔火。“后天星期五,就能回家了。”这个念头像小气泡一样冒出来。晚上九点刚过,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云深早早钻进了被窝。
爸爸妈妈总是很忙,其他大人似乎也很忙。他们来姥姥家,多半是卷起袖子帮着干活,难得清闲,能安安静静陪着他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他们的时间,仿佛被整整齐齐地码进了名为“工作”的格子里。街上那些背着书包的大孩子,脸上也时常挂着相似的神情。云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过不了多久,那书包,也会落到自己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