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被昨夜雨水浸润得格外绵密,慵懒地笼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林芳牵着云深的手,脚下的石板在微光里泛着水色。“妈妈,东区幼儿园还远吗?”云深仰起脸,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好奇。“不远了,再走十来分钟就到了。”“幼儿园是什么样的呀?”云深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妈妈的手。“那里啊,有像妈妈一样爱你的老师,有许许多多和你一样可爱的小朋友,”她顿了顿,看着儿子的眼睛,“你可以交到新朋友,一起玩好多好多游戏,还能学到好多好多神奇的知识。”“那……”云深的呼吸微微急促,“学会知识,我就能当科学家了吗?”“哦?”林芳的嘴角漾起笑意,轻轻抚平他额前被雾气沾湿的碎发,“云深为什么想当科学家呢?”“因为,”云深的语调忽然变得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憧憬,“当了科学家,我就能穿上银灰色的衣服,和多面体、冰柠檬他们一起,在宇宙飞船里探索宇宙的秘密啦!就像‘快乐星球’那样!”“多面体?冰柠檬?”林芳忍俊不禁,笑意从眼底蔓延开来。“妈妈!”云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仿佛妈妈错过了世界上最奇妙的事情,“你怎么连快乐星球的小发明家都不知道呀?”林芳笑着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那触感让她心头一片温软,“当科学家可不容易呢,云深,需要很多很多知识,要读很多很多书。但只要像小树苗一样努力吸收养分,认真长大,每个人将来都可以去摘取属于自己的星星。”
穿过马路,对面是一片沉淀着时光的旧街区。两层高的红砖小楼方方正正,沉默的绿漆木窗框镶嵌其间,覆盖着整齐瓦片的两坡屋顶彼此依偎,环抱着一个方正的大院子,隐隐透出四合院旧日的安稳。街口,一栋深蓝色玻璃幕墙的高楼拔地而起,顶端的巨大圆球在薄雾中反射着冷冽的光,像一个闯入宁静世界的未来符号。没走多远,一条宽阔的灰色石板路横陈眼前,路面平整如砥,仿佛一条沉默的时光河流。路心,一根孤零零的圆柱形门桩肃立,无声宣告着此路只许行人通行。林芳牵着云深走到路侧的铁艺护栏旁,俯身指向里面:“看,云深,里面就是东区幼儿园了。”透过护栏交错的缝隙,一排挺拔的白杨枝叶繁茂,织成一道浓密的翠绿屏障,只在枝叶摇曳的间隙,隐约透出些轮廓:一段被爬山虎染成深碧的长廊静静蜿蜒,一架高耸的滑梯顶棚在树影间闪过银亮的光,还有一栋三层建筑,深绿与水泥灰的墙体在光影里斑驳交错,显得既庄重又神秘。
门卫室小小的窗后,一个女人正埋首于一摞文件。齐耳的短发衬得侧脸线条利落而专注,合身的黑色女士西装勾勒出干练的轮廓。她心无旁骛地翻动着纸页,全然未觉门外窥探的目光。片刻,她抽出几张文件,利落地装入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出门卫室,径直朝那三层主楼走去。午后的街区被一种近乎凝固的静谧包裹,唯有阳光在树叶间流淌,间或几声清脆的鸟鸣点缀,以及她高跟鞋敲击石板路发出的“哒、哒”声,清脆而孤独,像敲打在寂静的鼓面上。云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修长的黑色背影,直到它被主楼深棕色的玻璃门无声地吞没,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开学的日子终于到来。那扇紧闭的绿色大铁门打开了,门外早已排起蜿蜒的长龙。家长与孩童的喧嚣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往日的宁静,门口等候的队伍排到了马路对面。云深的爸爸吴方毅,妈妈林芳和姥爷林存义都在人群里。林芳正和她的同事郑欣聊天,郑欣带着她的女儿郝然也来报到。作为东区小学的教务主任和毕业班班主任,这两位老同学难得在喧嚣中寻得片刻交谈。林芳将云深推到郝然面前,声音里带着鼓励::“郝然,这是云深。以后你们就是同班同学了,要做最好的朋友,互相帮助哦。”“你好,吴云深,我是郝然。”女孩大方地伸出手,笑容明朗。“你好,郝然。”云深应着,伸出手来有些羞涩地握上去。“云深,”林芳笑着补充,“郝然是十二月底的生日,只比你大几天,以后叫姐姐吧。”“好啊好啊!”身边又多了一个姐姐呢!他有两个亲姐姐,此刻心中又多了一份温暖。
云深忽然发现姥姥姥爷不见了踪影,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妈妈,姥姥姥爷呢?刚才还在的。”“哦,”林芳拍拍他的背,安抚道,“家里有点事,先回去了,跟我说过了。”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从三层楼里走出,依旧是那身深色西装,在熙攘喧闹、色彩斑斓的人群中,像一泓沉静的深潭,格外醒目。院子里挤满了手持牛皮纸档案袋的家长和兴奋奔跑、嬉笑尖叫的孩子,她步履从容地穿过这片喧闹的海洋,目光沉静地投向门口。林芳朝她招手示意,她也看见了他们,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走近。“来了?等很久了吧?”“没多久,刚到一会儿。”“跟我来。”短发女人走在前面引路,一行人穿过种满杨树、柳树和榆树的前院。石板小径两侧草木葳蕤,泥土的湿润气息混合着青草和树叶被阳光蒸腾出的清冽芬芳,浓烈地弥漫在空气中。
踏上主楼长长的石阶,中央是一扇深棕色的玻璃旋转门,两侧各有一扇厚重的推拉门。玻璃隔绝了内外视线,只映出模糊晃动的影子。推门而入,水磨石地面光洁如镜,清晰地倒映着上方模糊的人影。大厅一隅,一排形状怪异的哈哈镜静立着,像一群沉默的守卫。“这是通往实验室的秘密隧道!”经过时,云深煞有介事地对郝然宣布,小小的胸膛里鼓动着兴奋。镜中扭曲拉长、滑稽变形的身影,让他瞬间联想到多面体那些神奇的全息投影。他忍不住凑上前,踮起脚,对着每一面镜子,认真地观察自己千变万化的模样,仿佛在确认通往另一个维度的密码。“吴云深!”走廊拐角传来林芳带着焦急的呼唤。“来了!来了!”云深赶紧跑过去。林芳一把抓住他的手,“这孩子,这么多人还乱跑,被人拐走了可怎么办?”两人小跑着上了二楼楼梯,才追上前面的人。
穿过一条光线幽暗的狭长走廊,停在一扇办公室门前。穿黑色套装的女人从口袋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声,门开了。室内窗明几净,几盆花草在地板和窗台上安静地吐露着生机,给严谨的空间带来一丝柔和的绿意。角落里,一个深色的木质书柜塞满了书籍,散发出油墨与纸张混合,沉静而令人安心的芬芳。女人在办公桌后落座,取出一个塑料文件夹,抽出几张表格。林芳和郑欣拿起笔来,在沙发上开始填写。云深的目光被窗台上的花吸引——那盆粉的,那盆碎米粒似的黄白小花,姥爷家窗台上好像也有!他又蹭到墙角的书柜前,仰望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书脊,心里涌起一股波澜:以后我也要有这么多书,想看哪本就看哪本。表格填完了,大人们还在轻声交谈着琐事。云深走回林芳身边,挨着沙发坐下,悄悄扯了扯林芳的衣角:“妈妈,你看那两盆花,是不是跟姥爷家的一样?”“嗯,”林芳看了一眼,“那盆是康乃馨,那盆是米兰。”“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都中午了。”“再等一小会儿,办完事就回家吃饭,姥姥肯定给你做了好吃的。”林芳摸摸他的头,指尖传递着安抚。
当他们再次走出那栋三层小楼,日头已近中天,白晃晃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炙烤着大地,空气仿佛都扭曲了。林芳带着云深回姥姥家,郑欣则牵着郝然,母女俩的身影很快融入了通往中街的人流。“咚咚咚”,云深敲响了熟悉的门板。开门的是姥姥,腰间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手里还握着油亮的锅铲。一股浓郁诱人的食物香气迫不及待地钻入鼻孔,云深像只闻到花香的小蜜蜂,径直冲向侧屋的冰箱:“好香呀!饭做好了吗?”餐桌中央,赫然卧着一只油亮诱人、散发着浓郁卤香的整鸡!桌旁的地上,一大桶鲜红的“非常可乐”和一大桶碧绿透亮的雪碧正滋滋地冒着凉气,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原来,姥姥姥爷刚才匆匆离开,是去了中街,不仅捧回了炸鸡店的招牌,还采购了满当当的食材。厨房里,锅铲碰撞铁锅的叮当声和热油爆响的噼啪声交响着,姥姥的声音穿过腾腾的油烟传来:“快好了!别翻冰箱找冰棍儿了,渴了先喝点饮料解解暑!”云深麻利地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玻璃杯,“咚”地一声放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妈妈,帮我倒杯可乐!”林芳拧开厚重的红色瓶盖,深褐色的液体裹挟着细密的气泡奔涌而出,在杯口迅速堆叠起一座丰盈、洁白、颤巍巍的泡沫小山。云深迫不及待地凑上去,用力一吸,那绵密微苦的泡沫瞬间在唇齿间化开,紧接着便是“咕咚咕咚”大口吞咽的畅快。冰凉甜冽的液体带着强烈的气泡感,一路冲刷而下,瞬间赶走了周身的燥热,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顺着喉咙直灌下去,扩散至全身。
“菜齐了!端盘子吧!”饭桌上,早已摆开一场色香味的盛宴:油润红亮的扒肉条,外焦里糯的油糕,酱色浓郁的带鱼段,晶莹剔透的凉粉,甜香四溢的八宝饭,汤汁饱满的红烧鱼,吸饱了汤汁的黄焖丸子,肉质软烂的黄焖鸡块……一家人齐齐动手,笑语盈盈地将这一盘盘菜端到了大圆桌上。“嚯,这么丰盛!跟过年似的。”姥爷一边感叹,一边利落的把小炕桌搬到床上,“云深,来,坐床上用小桌子,想吃什么用这盘子到大桌夹,管够!”云深夹了满满一盘自己爱吃的菜,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喝冰汽水一边吃了起来。
吃完午饭,林芳从衣柜里拿出枕头:“云深,该午睡了,咱们去小屋,让姥姥姥爷在大屋歇会儿。”窗外,正是一天中光焰最盛的时刻,白炽的阳光把地面烤得发白刺眼,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平日聒噪的蝉鸣也在这酷热中失了声,世界陷入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近乎凝固的寂静。世界陷入一种昏沉的寂静,家家户户都拉上了窗帘,沉入午睡的梦乡。云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外面烫得像火炉,还是家里凉快。”云深躺在小床上,百无聊赖地数着透过窗玻璃折射在地面上的七彩光斑。一只灰扑扑的麻雀轻盈地落在窗台,歪着小脑袋,用尖喙仔细梳理着羽毛,片刻,又“扑棱”一声飞入那片白晃晃的光里,消失不见。
云深醒来时,小屋里一片静谧,只有他一个人。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空气中浮动着微尘。大屋传来调的很低的电视机声音和大人们的谈话声。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趿拉着拖鞋,带着刚睡醒的懵懂走过去。大屋里,几个人围坐,瓜子壳在盘中堆起小山。“睡醒啦?快来,西瓜切好了,沙瓤的!”姥姥招呼着。云深从塑料果盘里拿起一牙红瓤黑籽、沁着冰凉水珠的西瓜,一口咬下,冰凉的汁水和沙甜细腻的口感直抵心脾,正是盛夏的滋味。“咚咚咚”,敲门声响起。“谁呀?”姥爷起身去应门。“林洋!快进来!”门口站着风尘仆仆的舅舅林洋,肩上似乎还带着外面的热气。“舅舅好!”“哟,云深!”林洋脸上绽开爽朗的笑容,声音洪亮,“有日子没见,在姥爷家养得真不赖,又壮实了!像个大小伙子了!”“嗯!姥姥做饭可香了!”云深用力点头,小胸脯不自觉地挺了挺。林洋哈哈一笑,俯身一把将他捞起,像举起一个珍贵的宝贝,用满是硬硬胡茬的下巴蹭了蹭云深细嫩的脸颊,那粗粝的触感痒得云深咯咯直笑。林洋在单位工作,平日住集体宿舍。“单位放几天假,回来歇歇脚。”“回来就好,”姥爷点头,眼神里带着关切,“前阵子连着夜班,是该好好缓缓,身体要紧。”林洋从口袋里摸出半包“七匹狼”香烟,叼出一支,“啪”地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略带疲惫却满足的神情。他夹着烟,转身进屋换衣服去了,留下淡淡的烟草味在空气中飘散。
晚上七点整,新闻联播熟悉的片头音乐准时响起。一家人围坐餐桌,晚饭的余温尚在,目光都投向那方小小的荧幕。“……BJ获得2008年第29届夏季奥运会主办权!北京申奥的成功,不仅有利于世界更多地了解中国,而且有利于中国更快地走向世界……”播音员庄重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世界?”云深捕捉到这个遥远而宏大的词。他盯着屏幕,那里有无数人挥舞着旗帜欢呼跳跃,有璀璨闪烁的、异国城市的灯火在夜幕中流淌——这就是“世界”吗?一个被框在电视机四壁里的、色彩斑斓却又遥不可及的世界。这一切,与他所熟悉的东区这片宁静的街巷,仿佛存在于两个平行的空间。“有机会,”一个微小却清晰的念头在他心底破土而出,“我一定要亲自走出去,看看这个大大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饭毕,夜幕已沉沉落下,将白日的暑气悄然收拢。其他人守着电视机里上演的连续剧,姥爷一手摇着自己用麦秆编的大蒲扇,扇起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一手拎着小板凳,招呼道:“云深,走,下楼凉快凉快去,屋里闷。”夏夜的风终于带上了些许令人舒爽的凉意,楼下空地已聚了不少纳凉的人影。邻居小贾、对门慈祥的贾姥姥、楼下沉默寡言的潘老头都在。有人从小房里扯出长长的电线,在晾衣绳上挂起一盏昏黄的大灯泡,借着这朦胧而温暖的光晕,几人围着小方桌,手指在纸牌间翻飞。潘老头背对着他们,独自坐在一个矮矮的水泥墩上,怀抱一把暗红色的旧二胡。他微闭着眼,头颅随着自己指间流泻出的旋律轻轻晃动,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不知是沉醉于那悠扬的音符,还是沉浸在这深邃无边的夜色里。苍凉又悠扬的琴声丝丝缕缕,缠绵悱恻,缠绕着夏夜的微风,在寂静的楼宇间低回。
“云深,”姥爷摇着扇子,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琴声,“知道这曲子叫啥名不?”云深听得入了神,小小的胸膛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涨满,他摇摇头,眼睛仍望着拉琴的老人背影:“真好听,不知道呢。”姥爷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温和和追忆:“这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云深抬起头,一轮银盘似的满月不知何时已悄然高悬天际,清辉如练,温柔地洒落,给万物镀上一层朦胧而圣洁的柔光。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他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月亮的影子,忽然想起了那个叫郝然的女孩。“郝然现在在干嘛呢?”他默默地想,心头泛起一丝微甜的惦念,“这么晚了,她应该……已经睡着了吧?”月光下,二胡的余韵仿佛还在夜空中低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