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邀请(1 / 1)

那条“要来吗?”的简讯,在量子加密通道的蓝色虚空中悬浮了整整四十分钟,李沐阳站在巨大落地窗前,外面是城市森林冰冷而规则的几何体,反射着即将燃尽的黄昏余烬。腕表突然震动,心率监测图上,72的数字瞬间被109取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了上去。“现代人习惯用数据丈量情感。”他喃喃自语,血液里奔涌起熟悉的微麻感——0.3毫克的肾上腺素,0.05微克的多巴胺,而腕表冰冷的屏幕只漠然显示着剩余的电量。手机备忘录深处,蜷缩着三十七个未发送的草稿——“要不要来尝尝我做的烛光晚餐”,后面跟着一个被删掉的波浪线;“我阳台的花开得正好”,则沉没在回收站的黑暗深处。智能家居系统清晰地罗列出冰箱里的食材:一人份的孤独,被精密地计算成两人份晚餐的丰盈可能。手机又一次震动,李沐阳慌乱地按灭屏幕,指尖却像被烫到般误触了发送键。那声欢快悦耳的发送成功提示音,骤然撕裂了房间里的寂静,李沐阳却像被抽走了力气,无声地叹了口气。

黄昏,确切地说,是黄昏那最后一抹稀薄的光线正缓缓从窗台上滑落,像一块被浸透了的橘色绒布。李沐阳站在屋子中央,仰着头,手臂固执地向上伸着,指尖捏住那只老式白炽灯泡,缓慢地,慎重地将它旋紧在灯座上。他眯起眼,最后确认了一下那玻璃壳里蜷曲的钨丝被稳稳固定。随后,他“啪嗒”一声按下了墙壁上那个开关。光,昏黄的光,带着旧日记忆特有的暖意和模糊,瞬间流淌下来。15瓦。他精确地选择了这个度数。这光芒足够微弱,如同记忆本身,只够照亮眼前方寸之地,却足以将房间深处那些堆叠的书籍轮廓和唱片封套的模糊色彩以及家具沉默的棱角,温柔地推入更浓重的暗影之中。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仿佛一层薄纱,轻轻覆盖住他眼底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混合了期待与怯懦的微光。

烤箱运作时低沉的嗡鸣是背景里持续的低音,其间更突出的是海的气息——来自厨房料理台上那几片泛着新鲜光泽的挪威三文鱼排。油脂被高温逼出,在烤箱内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散发出醇厚的香气,那是海洋深处最纯粹的馈赠,正与迷迭香干燥的草本芬芳以及柠檬皮被擦碎后迸发出的尖锐而清冽的酸香彼此缠绕,沉甸甸地弥漫在整个空间。桌上,两支细长的白色蜡烛还静静躺在那里,等待着火焰的唤醒。高脚杯排成一行,杯壁薄如蝉翼,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跳跃的微光,像一串等待被音符填满的休止符。

他走向角落那台老式唱机,唱针被轻轻抬起,又小心翼翼地落下。轻微的“嗒”一声后,沙沙的底噪如同潮水般涌起,随即被范宗沛那张《水色》的器乐声覆盖。那沉静的旋律开始流淌,带着一种近乎冥想的氛围。它并不驱散房间的静默,反而赋予这寂静一种深邃的质地。李沐阳回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散落人间的星子,却无法温暖窗内这个精心构筑的孤岛。

终于,两朵烛光在昏暗中亮起,将铺着亚麻桌布的桌面映照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也照亮了旁边那几片色泽变得深沉的三文鱼。食物精心准备后等待过久的那一丝落寞气息,被烛光温柔地放大了。李沐阳退后一步,看着这终于“完整”的餐桌。烛光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无声上演的皮影戏。这光亮,这精心营造的氛围,此刻却像一种无言的诘问,尖锐地指向那个巨大的、烛光无法照亮的空洞——那个缺席的位置。这准备耗去了他整整三天的心血。红酒瓶的软木塞已经提前松动,安静地立在醒酒器旁;盛着胭脂色龙虾冷汤的瓷盘边缘,一丝不苟地放好了小巧的贝壳勺,勺柄微凉;银质刀叉在烛光下泛着冷冽而柔和的光,摆放的角度精确如同钟表指针。空气中浮动着令人愉悦的紧张感,带着不可知的期待微微震颤。

门铃声就在这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房间里沉静的空气。李沐阳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三文鱼、迷迭香和烛烟的气息灌入肺腑,走向门边。手掌在裤缝上无意识地擦了一下,才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手,金属的寒意瞬间刺入皮肤。

苏瑶站在门外楼道昏昧的光线里。她穿着一条剪裁简洁的藏青色连衣裙,衬得肤色愈发有种薄瓷般的白皙。肩上随意搭着一条灰白色羊毛披肩,细密的绒毛在光线边缘轻轻颤动。她手里拎着一个朴素的帆布包,布面有些发白,像是承载过许多路途。楼道里接触不良的顶灯在她头顶明明灭灭,跳跃的光影在她脸上勾勒出瞬息万变的轮廓。她朝他笑了笑,那笑容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温和又带着点不易捉摸的疏离感。“打扰了。”她说。

“请进。”李沐阳侧身让开。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混合着晚风微凉的气息,瞬间涌入室内,轻柔地撞散了房间里原本凝固的馥郁芬芳。那是一种陌生的入侵,一种界限的打破。他引她走向餐桌。烛光在她走近时,似乎也变得更加明亮,柔和地镀亮了她半边脸颊和颈项的线条,另一侧则沉入更深的阴影里。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目光扫过精心布置的桌面,掠过红酒深沉如血的色泽,停在盛着龙虾冷汤、胭脂般诱人的瓷盘上,最后落在那两支依偎燃烧的蜡烛上。橙黄的火苗在她深色的瞳孔里跳跃。“很用心。”她轻声说,尾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分辨的意味。

“希望……不会让你失望。”李沐阳拉开对面的椅子,木料摩擦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苏瑶轻轻落座,动作带着一种不经意的优雅。帆布包被小心地放在脚边的地毯上。李沐阳在她对面坐下,隔着跳跃的烛火,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的脸。她的眼神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静,像深秋的潭水,倒映着跳动的火苗,却让人看不透水下的深度。他拿起醒酒器,深红色的酒液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姿态,无声地注入两只高脚杯,液面在杯壁内上升,留下短暂的挂壁痕迹。苏瑶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细长的手指环绕着杯身,轻轻与他碰了一下,水晶杯壁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叮”,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袅袅散开。

他们聊起各自喜欢的作家。苏瑶说起博尔赫斯笔下那些如同无限分叉小径的花园和镜子迷宫,言语间带着一种理性的迷恋,仿佛在解剖一个精密而危险的数学模型。“那些路径,”她说,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杯沿,“每一条都通向不同的结局,也通向同一个迷宫的中心。选择本身,就是最大的幻觉。”李沐阳则谈到他最近在翻译的一位冷门作家,笔下的主人公总在深夜的便利店独自徘徊,冷白色的荧光灯照亮货架上排列整齐的孤独,寻找某种永不到达的彼岸。“像无脚鸟,”他啜了一口酒,“停不下来,也找不到那根可以栖息的树枝。”

“就像现在,”苏瑶放下汤勺,瓷勺碰到盘沿,发出轻微的“叮”一声,打断了远处慵懒的滑音,“我们坐在这里,烛光晚餐,音乐……听起来很浪漫的脚本。”她抬起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身后那面贴满了各种便签,潦草字迹和打印稿的书架墙,像在阅读一页页无法归类的记忆。“但总觉得,剧本之外,有别的什么在后台等着。幕布后面,藏着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

李沐阳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层层叠叠的纸片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拥挤。他转回来,又啜了一口酒。陈年的酸度很好地平衡了龙虾汤的丰腴,却无法平衡他心头陡然增加的重量。“后台?”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勉强的弧度,“也许是冰箱里还没拿出来的覆盆子慕斯,或者……”他顿了顿,像在舌尖掂量着词句的分量,“或者只是我忘了关掉的某个网页提醒,关于下个月的房租。”他试图用生活琐碎的不安,去覆盖那更深层的不安。

苏瑶没有笑。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更深了。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沿着高脚杯细长的杯柱缓缓滑动,留下一道若有似无的痕迹,如同在书写一个无形的谜题。“沐阳,”她忽然问,声音在慵懒的即兴旋律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相信消失的东西,真的会彻底消失吗?”问题激起看不见的涟漪,在烛光摇曳的空气里扩散开去。

餐盘渐渐空了,红酒瓶也见了底,深色的瓶身映着烛光。空气里食物的浓郁香气被一种混合着酒意、烛烟和淡淡倦意的氛围取代。时间在乐的即兴回旋中悄然流逝,像沙漏里无声滑落的沙。苏瑶放下刀叉,银器搁在骨瓷盘上的声音很轻。她用餐巾轻轻按了按嘴角,动作带着一种郑重。“非常美味,”她真诚地说,目光掠过空了的盘子,“尤其是最后的酱汁,层次感很丰富。”她的话语像一层薄纱,暂时覆盖了刚才那个沉重的问题。

“谢谢。”李沐阳感到一丝真实的满足,像微弱的火星,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快要抵达终点的疲惫感,像跑完了一段漫长而需要高度专注的旅途,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绷紧的神经上。他指了指厨房方向,那里只有操作台筒灯投下的一小块冷白区域:“最后还有一点甜点,覆盆子慕斯。我去拿,稍等?”“好。”苏瑶点点头,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了些许,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正好,借用下洗手间?”“走廊右边第一间。”李沐阳起身,看着她走向洗手间。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餐厅里最后一点暖意的中心。

他走向厨房。厨房没开主灯,只有操作台上方一盏功率不大的筒灯散发着冷白的光晕,与外面餐厅温暖的烛光形成了鲜明而割裂的对比。打开冰箱门,柔和的冷气混合着各种食材的气息扑面而来。冷藏室明亮的光线倾泻而出,如同舞台追光骤然亮起。他俯身,目光直接投向最下层的保鲜盒——那个装着覆盆子慕斯的圆形玻璃容器就在那里,鲜艳的莓果酱在灯光下像凝固的红宝石,折射着诱人的光泽。就在他伸手去拿保鲜盒的瞬间,视线却被旁边冷藏室深处的一个东西牢牢攫住了。它静静地立在最内侧的隔板上,被几盒酸奶和一小袋生菜叶半遮半掩着。一个深琥珀色的玻璃瓶。瓶身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冰箱冷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冰冷而锐利的光泽,标签是熟悉的白色,上面印着粗犷的字体:Jim Beam Bourbon。

不可能。这瓶波本威士忌,一年前就喝完了。确切地说,是在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雨水疯狂抽打着落地窗,模糊了外面所有霓虹的轮廓,被他独自一人,对着那片哭泣般的城市灯火,一滴不剩地灌进了喉咙。烈酒无法驱散心底那个巨大而冰冷的空洞——那个空洞,比窗外的雨夜更黑。最后,那个空瓶子,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意味,被他狠狠扔进了楼下街角那个永远散发着酸腐气味的绿色垃圾桶。瓶身撞击桶壁发出的那声空洞而绝望的闷响,至今还偶尔会在某些寂静的深夜,突兀地回荡在他耳边,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

身后,传来洗手间门锁打开的轻微“咔哒”声。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响起,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正朝着厨房这方冷光的孤岛走来。李沐阳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碎冰碴呛入肺腑。他几乎是凭着本能,闪电般伸出手,不是去拿那、象征着甜蜜终结的覆盆子慕斯,而是一把抓住了那瓶冰冷刺骨的波本威士忌!瓶身上凝结的水珠瞬间浸湿了他的掌心,留下冰冷黏腻的触感,像握住了一块正在融化的寒冰。他将它从酸奶盒后面粗暴地抽出来,瓶底在冰冷的金属隔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冰箱门在他身后缓缓自动关闭,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切断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冷光源。厨房顿时只剩下操作台上方那盏筒灯投下的一小圈冷白光晕,将他和他手中那个深琥珀色的禁忌之物,囚禁其中。

苏瑶的身影恰好出现在厨房门口。她洗了手,脸上带着一点温润的水汽,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的目光平静地投向李沐阳,随即,落在他手中紧握的那瓶深琥珀色液体上,她的视线在那瓶波本上停留了几秒钟。时间仿佛被冰箱的嗡鸣声冻结了。厨房里只有压缩机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以及远处客厅里黑胶唱片传来的被墙壁阻隔后显得模糊而遥远的尾声,如同某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然后,苏瑶抬起眼,目光穿透那圈孤冷的灯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没有疑惑,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海面。那平静之中,似乎还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仿佛她早已预料到,或者说,从她踏入这扇门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幕的发生。

“找到了?”她开口,声音在冰箱的嗡鸣和遥远的音乐中,异常清晰地传来。“这……”他的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将那瓶冰冷的、沉甸甸的波本威士忌往身后藏了藏,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或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罪证。“它不该在这里。一年前就……”他的目光越过苏瑶的肩膀,仓惶地投向餐厅的方向。昏黄的烛光依旧在摇曳,映照着那张精心布置却空了一半的餐桌。那温馨的、充满期待的仪式感,此刻被厨房里这冰冷的对峙彻底撕裂,显露出其下荒谬而脆弱的骨架。

苏瑶没有动。她甚至没有看一眼那瓶被他徒劳藏起的酒。她的视线依旧牢牢钉在李沐阳的眼睛深处,仿佛在解读他瞳孔中剧烈翻腾的惊疑和一丝被彻底窥破的狼狈。她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冰冷灯光投下的短暂错觉,留下的只有令人心悸的沉静。

“不该在?”她重复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冰箱的嗡鸣。她向前迈了一小步,高跟鞋踩在厨房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立的“嗒”声。这声音在寂静中异常刺耳,宣告着距离的拉近。那个朴素的帆布包还挂在她臂弯里。“沐阳,”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身后——那里是冰箱,是他试图隐藏酒瓶的方向,更是那个被他用尽全力试图遗忘的过去。“有些东西,它们不喜欢待在垃圾桶里。”她顿了顿,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搅动。“它们会回来。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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