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区的冬天,是被一场又一场大雪耐心雕琢而成的。棉花糖般的雪絮,无声无息地将天地织成一片无瑕的素锦。窗棂上,凝结着厚厚的霜花,那是寒夜的精灵在玻璃画布上勾勒的奇异森林,枝蔓虬结,冰晶璀璨。屋顶戴上了臃肿的白绒帽,大地铺展开松软的绒毯,目之所及,唯有纯粹的白色统治着世界,连平日里的烟囱吐息,也显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庄严。
在这被雪包裹的寂静里,时光仿佛也放缓了脚步。云深小小的梦境中,已悄然溜进了过年的气息——那噼啪作响的爆竹,仿佛已在耳边炸响;那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珍馐美味,光是想着,便泛起渴望;那走亲访友的热闹,还有除夕夜,一家人挤在暖融融的电视机前,被春晚的光影和笑声填满的温暖。
“云深,起床了,生日快乐!”一个声音像羽毛般拂过耳畔,温柔地掀开了云深朦胧的睡意。他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睫毛上仿佛还粘着梦的碎片,视线却立刻被床头柜上那个五彩斑斓的小小方盒攫住了,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带着未知的甜蜜。什么时候放的呢?他全然不知。房间里的暖气片尽职地低吟着,驱散着窗外的凛冽,但空气里仍游弋着一丝清冷的余韵,像一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拽着他缩回被窝的暖巢。
在被窝堡垒里笨拙地套好衣裤,肌肤骤然接触冷空气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云深迫不及待地扑向那件神秘的礼物。彩纸鲜艳,丝带缠绕,打着一个精巧繁复的十字结,像守护宝箱的魔法封印,考验着他的耐心。他急切的小手在光滑的丝带上摸索,却不得其法,那结反而越缠越紧。“妈妈!”他扬声呼唤,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的急切,“这个礼物怎么打开?我打不开!”林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来,”她伸出手,指尖捻住一个不起眼的绳头,那动作轻柔又带着点神秘的仪式感,“拉一下这里试试看。”
云深屏住呼吸,依言轻轻一扯。“哇——”仿佛被施了解咒的魔法,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十字结瞬间瓦解,丝带如花瓣般散落,露出期待已久的秘密。揭开纸盒,里面躺着一盒圆滚滚的什锦巧克力蛋,每一颗都包裹着诱人的金色塑料纸,像藏宝箱里熠熠生辉的小金蛋,散发着甜蜜的诱惑。“怎么样?喜不喜欢你的生日礼物?”林芳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落在儿子惊喜的小脸上。“喜欢!”云深用力点头,指尖已经迫不及待地捏起一颗绿色字标的,“这个是榛子夹心的!”他如数家珍地指着,“金色的是麦芽脆夹心的,紫色的是杏仁夹心的。”剥开金箔,深褐色的巧克力球滚入手心。他小心地送入口中,丝滑的甜蜜瞬间在蔓延开来,浓郁醇厚的奶香巧克力味,纯净得如同这雪后的空气。他屏息含着,让那温润的甜在口中缓缓融化,仿佛在舌尖上托起了一个小小的梦境。待到巧克力化尽,才心满意足地开始咀嚼那颗饱满香脆的大榛子,意犹未尽,小手又伸向了麦芽脆的那颗。
“少吃点,”林芳温和地提醒,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小鼻尖,“巧克力对牙齿可不好。”“嗯,”他含糊地应着,眼睛仍恋恋不舍地盯着糖盒,“我就吃两颗。”“一会儿去姥姥家,你是在家里吃早饭还是去姥姥家吃?”“去姥姥家吃吧!”云深毫不犹豫的答道。“嗯,”林芳看了看墙上的表盘,“等八点多再去,现在凤凰商城旁边那家面包店还没开门呢。一会儿跟我一起去取蛋糕。”“蛋糕是什么样的?”他仰起脸。“我点的你最喜欢的水果奶油蛋糕。”“上面有没有樱桃?”他急切地追问。“我也不知道,”林芳笑了,“应该有吧。我点的是热带水果的,展示的样品上面有红艳艳的樱桃呢。不过要是有些水果缺货,他们可能会用别的代替,比如黄桃或者猕猴桃。”
时间在甜蜜的期待中流淌得格外缓慢。终于出门时,阳光已慷慨地洒满雪后的街巷。积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像一首冬日的歌谣。阳光虽然明亮,却并不灼热,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冽的暖意,温柔地拥抱着每一个愿意走出家门的人。街上行人多了起来,裹着厚厚的棉衣,踩着积雪,脸上被冷风扑出健康的红晕,却也洋溢着被阳光抚慰的惬意。小贩们早早支起了摊子,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摩托车引擎的“突突”声,交织成一首充满烟火气的冬日晨曲。难得的好天气,将人们从炉火边召唤出来,仿佛晒一晒这冬阳,便能吸足一整天的元气,连心尖儿都暖洋洋的。
面包店就在凤凰商城斜对面,隔着一条覆雪的小马路。再往上走五六分钟,便是那条通往幼儿园的小路。这家店门脸不大,推开门,浓郁的麦香、黄油香和甜腻的奶油香便如暖融融的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带来的寒气,包裹住全身,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玻璃柜台里,码放着当天出炉的各色点心:金黄酥脆的牛角包、撒着糖霜的甜甜圈、胖乎乎的红豆面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占据了半面墙的蛋糕橱窗,十几款造型各异的蛋糕在柔和的灯光下静静展示着甜蜜的诱惑:雪白的奶油、鲜艳的水果、精巧的巧克力装饰……每一款都像一个微缩的童话世界,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林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纸票递给柜台后的女店员:“您好,我订的蛋糕做好了吗?”“哦,是林女士吧?”女店员笑容可掬,接过票看了看,“昨天下午我们就做好冷藏着了,我这就给您拿。”她转身推开身后一扇小门,片刻后,双手捧着一个硕大的圆形蛋糕盒走了出来,轻轻放在柜台上。“好大的蛋糕!”云深忍不住惊叹,踮起脚尖,努力想看清盒盖下的模样。店员善解人意地掀开盒盖一角。云深的眼睛立刻被点亮了——厚厚的、如同新鲜奶油般明黄色的奶油涂层,均匀地覆盖着整个蛋糕胚,上面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切片的翠绿猕猴桃、饱满欲滴的红宝石般的樱桃、鲜红的草莓块和金黄多汁的菠萝块。色彩缤纷,像把一小片浓缩的热带果园搬到了蛋糕上,散发着令人心醉的甜蜜召唤。
“小朋友,”女店员弯下腰,拉开柜台抽屉,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插满了色彩斑斓的小纸伞,“挑一个你喜欢的颜色吧?可以插在蛋糕上哦。”那些小伞做得极其精巧,伞骨纤细,伞面色彩鲜艳,有火焰般的红,阳光般的黄,森林般的绿,湖水般的蓝……“这个小纸伞好精致啊!”云深赞叹着,手指在盒子边缘爱不释手地游移,“拿个绿色的吧!”“怎么选个绿色的?”林芳有些好奇。“绿色是森林的颜色,”云深认真地、带着一丝向往地回答,仿佛那把小伞真能带他走入一片神秘的林海。
店员笑着将小绿伞轻轻放在蛋糕盒旁,然后仔细地合上盖子,用透明胶带封好,双手稳稳地捧起,递给林芳:“您的八寸水果奶油蛋糕,请拿好。”“谢谢。对了,你们这里有包装蛋糕用的丝带吗?就是绑在盒子外面方便提的那种。”“有的,您要几条?”“两条就够了,谢谢。”店员递过两条印着金色花纹的红色宽丝带,“欢迎下次光临。”
走出面包店,清冽的空气再次包裹全身。阳光在雪地上跳跃,反射出细碎刺眼的光芒。林芳将蛋糕盒小心地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吴方毅已经推着车等在门口。“来,云深,过来帮忙扶一下,扶稳了!”他招呼道。云深伸出双手,紧紧扶住蛋糕盒的一侧。两人一人拉着丝带的一端,小心翼翼地将丝带绕过蛋糕盒底部,再穿过车座下的缝隙,然后开始打结。寒风拂过脸颊,带着雪粒的微刺感。云深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自己一动,这甜蜜的珍宝就会倾覆。吴方毅的手指因为寒冷有些僵硬,打结的动作略显笨拙;林芳则全神贯注,眉头微蹙,调整着丝带的松紧。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时间仿佛被拉长,雪地上的影子缓慢移动。“好了,就这样推着吧。”十几分钟后,吴方毅终于直起腰,满意地看着被红丝带稳稳固定在车座上的大蛋糕盒,那鲜红的丝带在雪白的背景下格外醒目。“还好姥姥家离这里不远。”云深悄悄松了口气,心里暖融融地想着姥姥家暖和的电炉子和可能已经煮好的方便面。
吴方毅在前,稳稳地推着自行车把手。云深和林芳一左一右跟在后面,目光始终不离那微微晃动的蛋糕盒。三人踩着积雪,在咯吱作响的雪路上,朝着姥姥家的方向,留下三行深深浅浅的足迹。“妈妈,今天都有谁在姥姥家?”云深仰头问。“嗯……”林芳想了想,“你舅舅今天应该能回来,还有一个……妈妈的同学。”“谁啊?”云深的好奇心被勾起。“温姨姨,你记得吗?她今天特意来看你过生日,也顺便看看妈妈,我们真的好久好久没见了。”
推开姥姥家那扇熟悉的、漆色有些斑驳的单元门,一股混合着炸物焦香、炖菜醇厚以及老房子特有气息的暖流立刻包裹、拥抱了他们。刚换好棉拖鞋,云深像只归巢的小鸟,熟门熟路地就往厨房和放零食的屋张望。“都九点多了,怎么还没吃早饭?”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姥姥,此刻却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锅铲,语气带着罕见的焦灼。这突如其来的严厉让云深一下子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衣角。“妈,”林芳赶紧解围,“云深不想在家吃,说就想吃您煮的方便面。之前林洋不是在联鑫超市给他买了一堆零食备着吗?”“哦哦!”姥姥的神色立刻冰雪消融般缓和下来,转身就往侧屋走,“云深,想吃啥味的方便面?”“红烧牛肉味的!”
姥姥从床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纸箱,放在床边:“先少吃几块饼干垫垫肚子,方便面马上就好!别多吃啊,留着肚子吃面。”姥爷总是喜欢把买回来的各种饼干包装全拆开,混在一起装进这个大箱子里。云深蹲在箱子边,像在寻宝。他拿起一块夹心饼干,两只小手各捏住饼干的两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开始“扭”,试图完整地分离饼干和中间的奶油夹心。有的饼干很配合,轻轻一扭,一块圆润雪白的奶油块就完整地躺在了半块饼干上,像一个小小的胜利;有的却顽固异常,奶油死死粘住饼干,稍一用力,饼干就带着奶油“咔嚓”一声碎裂,留下一点小小的遗憾。
“方便面做好了!粉包在这里,吃咸点淡点你自己加。”姥姥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放在了桌上。面条在沸水里显然煮的有些久,显得有些软塌无力,汤面上浮着一颗圆润的荷包蛋,蛋黄半凝。云深皱了皱鼻子,这熟悉的样子——一看就是姥姥的手笔,她总怕煮不熟,每次都煮得过头。他把整包油汪汪的粉料都倒进碗里,用筷子搅了搅,深褐色的汤底翻涌上来。夹起荷包蛋,咬了一大口,溏心的蛋黄流了出来。
这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蹭到脚边。是姥姥家养的小黑猫,它似乎被食物的香气吸引,竖着尾巴,在云深腿边亲昵地蹭来蹭去,发出细软的“喵呜”声,还不时扭过头,伸出粉红的小舌头,煞有介事地舔舐着自己腿上乌黑发亮的毛。云深立刻被吸引了,放下筷子,伸手去抚摸小黑光滑温暖的脊背,小猫舒服地眯起了眼,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噜声音。“吃完饭再跟小黑玩!”姥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弄一手猫毛,那猫身上有细菌和跳蚤,吃进去会生病的!”云深恋恋不舍地轻轻把小黑推到一边。小猫不满地“喵”了一声,但也没走远,蹲在不远处继续舔毛。“先去洗手!”妈妈的声音响起,“洗完手再接着吃!”云深应了一声,转身朝屋外走廊的脸盆架走去。他拿起搪瓷脸盆,走到厨房的水龙头下接水。
“没事,”躺在侧屋床上看报纸的姥爷听到了动静,声音慢悠悠地隔着门帘传来,“那猫身上不脏,它自己个儿每天洗得可勤快了,比人都爱干净。”“好习惯要从小养成,要讲卫生嘛!”“爸,您那躺床上看书吃东西的习惯也得改改,掉一床渣子!”云深认认真真地搓着小手,姥姥新换的香皂打出丰富细腻的泡沫,散发出浓烈的茉莉花香。他用挂在脸盆架上的毛巾擦干小手,忍不住把湿漉漉的手凑近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馥郁的香气,沁人心脾,像把一小朵盛开的茉莉握在了掌心。“姥姥,换新香皂了?”他举着小手跑回屋里。“嗯,”姥姥在厨房应着,“我跟中街那家专门卖日化的小店买的,五块钱三块!就是你平时买郁美净护肤霜那家店,还记得不?”云深拿起那块香皂看,淡黄色的皂体上,清晰地凹刻着两个朴拙的字——“花香”。“这是什么牌子的?”他好奇地问。“上面写着呢,就叫‘花香’!”姥姥从柜子里又拿出两块,“就这样的,一共三种香味儿,茉莉、玫瑰、檀香,我每样各买了一块。”
这种香皂用的是简单的透明塑料包装袋,薄薄的,捏在手里哗啦作响,远不如大超市货架上那些装在漂亮纸盒里的香皂讲究。妈妈走过来看了看:“这种香皂啊,超市里现在基本上不卖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直到上中学,家里都用这种,泡沫没那么多,香味儿也没现在那些那么花哨,可闻着踏实,一块能用挺久。”
“咔哒”,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响。“吱呀——”,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你舅舅来了!快去打个招呼!”房间里的几个人仿佛收到了无声的指令,几乎同时放下手中的事情,朝门厅涌去。“过来了?林洋。”姥爷的声音带着由衷的高兴。“嗯!一下班就往这儿赶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室外的清冷,“今天这雪可真够意思,路上全是雪壳子,车堵得跟长龙似的,蜗牛爬!”舅舅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裹着一件厚重的军绿色棉大衣,眉毛和鬓角上还挂着未化的雪粒。他跺了跺脚,震落鞋上的雪。“舅舅好!”云深仰着小脸喊道。“哎!云深好!”舅舅脸上绽开爽朗的笑容,带着室外的寒气,一把将云深抱了起来,用带着胡茬的下巴在他嫩嫩的小脸蛋上亲昵又略带恶作剧地蹭了一大口,“生日快乐啊,小寿星!”那微刺冰凉的触感让云深咯咯笑着缩脖子,心里却暖乎乎的。
舅舅脱下笨重的棉大衣,挂在门厅的衣架上。他习惯性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红色的“七匹狼”香烟和一个塑料打火机,动作麻利地磕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啪嗒”一声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草燃烧的辛辣气息瞬间在门厅弥漫开来。他满足地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气,这才叼着烟,熟门熟路地进屋,径直走向五斗柜上的暖壶和那个印着大红花的旧茶叶罐,给自己泡茶去了。
刚安顿好舅舅,桌上的电话机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林芳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上立刻漾开温暖的笑容。“好,好,我这就去!府西商厦门口一路车站是吧?……嗯嗯,认识认识,你就在门口等着别动啊……行,一会儿见!”挂了电话,林芳一边快步走向衣架拿外套,一边对云深说:“云深,温姨姨到车站了,她没来过咱们这片儿,不认得路,我得去接她。你跟妈妈一起去吗?”云深望向窗外,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光。“远不远啊?”“不远,就在联鑫超市对面的府西商厦门口,一路公交车站那儿。”“我也去!等等我!”云深立刻响应,利索地穿好小棉袄,戴上姥姥用深蓝色毛线织的、顶上有个毛线球的帽子,跟着妈妈再次踏入雪的世界。“妈妈,你跟温姨姨是不是好久好久没见了?”走在咯吱作响的雪地上,云深仰头问。“嗯,是好几年了。”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悠长的感慨,“她现在在市区一个挺好的小学当语文老师呢。”“你还记得她吗?”“当然记得,”妈妈低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她呀,在你还是个小不点,刚会走路那会儿,还来咱们家看过你呢,抱过你。”“哦……”云深努力在记忆里搜寻,那模糊的影子似乎带上了温度。“妈妈,你们以前是同学吗?”“是啊,”妈妈自然地挽着他的小手,“我们以前是师范学校的同学,住一个宿舍,关系可好了。后来她结婚后就搬到市区生活了。我们各自忙工作,忙家庭,时间啊,就像指缝里的雪,不知不觉就溜走了好几年。”
两人走过熟悉的居民区,拐上了更宽阔的中街。谈话声瞬间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自行车的铃铛声此起彼伏,小贩们高亢的吆喝声“冰糖葫芦——”“烤红薯嘞——”“刚出锅的油条——!”,摩托车引擎粗犷的“突突”声,还有汽车不耐烦的喇叭声。“快到了,前面就是府西商厦!”妈妈指着前方。府西商厦那三层的灰白色身影在街角显露出来。经年的风霜雨雪,早已让它的砖墙褪去了最初的光鲜,染上了沉郁的灰黑,巨大的玻璃幕墙也蒙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垢和雨水的痕迹,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黯淡,却依然人声鼎沸。
“这绵梨多少钱一斤?”路边一个水果摊前,有人问价。“八毛钱一斤!又甜又面,不好吃不要钱!”摊主热情地回应。“等一下,”妈妈拉着云深停下脚步,“云深,你不是最喜欢吃绵梨吗?给你买点带回家?”这绵梨是冬季的特产,果皮淡黄,捏上去软乎乎的,不像别的梨那样硬脆。它有种独特的、浓郁醉人的果香,咬一口,绵软细腻的果肉几乎不用嚼就在口中化开,汁水丰盈,甜得纯粹。只是这梨娇嫩,稍一用力,表皮就会破,露出里面雪白的瓤。“姥爷家侧屋床下装水果的纸箱里还有好多呢,”云深摇摇头,“上次买的还没吃完,都放软了。”“哦?是吗?”妈妈想了想,“那下次回家,妈妈给你买点新鲜的,就在家里吃。”“嗯!”云深用力点头。
府西商厦门前,人潮涌动,年关将近,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忙碌而喜悦的躁动。人们提着大包小裹,脸上洋溢着采购年货的兴奋。商厦门口两侧,挤满了临时的小摊:烤红薯的炉子冒着甜香的白气,卖烤串的铁板上滋滋作响,爆米花机“砰”地一声巨响,引来孩子们惊喜的尖叫,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把子红艳艳地立着。小贩们裹着厚厚的棉衣,戴着遮耳的绒帽,为了方便收钱找零,大多没戴手套,冻得通红的手不时凑到炉火边烤一烤,呵几口白气。
妈妈拉着云深在商厦门前转了一圈,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没看见你温姨姨,”她有些疑惑,“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商厦入口处挂着厚重的、用来挡风的深蓝色棉帘子,进出的人们掀开帘子,手里提着购物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满足和欢乐。“快过年了……”云深注视着那些洋溢着幸福的脸庞和鼓鼓囊囊的袋子,小小的心里也莫名地被这种盛大而温暖的期待感染。
“喂?梦洁啊?……哦,你已经在商厦里面了?……好好,我们在门口等你,就正门这儿……行,我们不进去,你慢慢出来。”妈妈挂了电话,对云深说,“你温姨姨在里面买东西呢,让我们在门口等她,她马上出来。”“咱们用不用进去找她?”云深看着那不断掀动的厚帘子。“不用,她说就在一层,很快就出来。”
就在妈妈低头整理云深帽子上的小毛球时,那厚重的棉帘子再次被掀开。一个穿着暗红色长款呢子大衣的女人走了出来,她微微低着头,正专注地摆弄着手里一个小巧玲珑的翻盖手机,按键发出轻微的“嘀嘀”声。“温梦洁!这边!”云深妈眼睛一亮,扬起手喊道。女人闻声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来。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掠过,最终定格在挥手的身影上。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而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层层温暖的涟漪。她一边把手机利落地收进挎在肩上的棕色皮包里,一边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他们走来。呢子大衣的衣摆随着她的步伐优雅地摆动,脚上一双锃亮的黑色齐膝高筒皮靴,在积雪上踩出清晰而有力的印记。
“过年好!”两人走近,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好久没见了!”温姨姨的声音清亮悦耳。“是啊,忙着忙着,几年就过去了!”林芳带着感慨万千的语气回应,随即拉过云深,“云深,快叫人!还认识温姨姨吗?”“认识。”云深看着眼前这个时髦又精神的阿姨,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清晰了一点。“云深啊!”温姨姨立刻弯下腰,视线与他平齐,笑容温暖得如同冬日暖阳,“你小的时候,大概这么高,”她用手在膝盖附近比划了一下,“我还去你家看过你呢,抱过你,记得不?”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睫毛长长的。
她伸出手,指尖还带着商厦里温暖的余温,轻轻捏了捏云深被寒风吹得发红的鼻尖,那动作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我们的小寿星怎么还皱着眉头呢?是不是嫌外面太冷啦?”她打趣道,随即,变戏法似的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扎着漂亮金色蝴蝶结的方形小盒,递到云深面前,“喏,看看姨姨给你带什么了?你最爱吃的——巧克力夹心饼干!”
三人一同往回走。刚转过街角,一股混合着焦糖甜香和坚果气息的浓郁香味,是糖炒栗子!小贩正大力地挥动着铁铲,在大铁锅里翻炒着深褐色的栗子,栗壳裂开,露出金黄的栗肉,糖砂在高温下融化,包裹着栗子,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那甜蜜的焦香混在清冽的空气中,形成一种奇特的冬日味道。温姨姨的大衣下摆随着步伐摇曳,扫过人行道边缘松软的积雪,在她身后拖曳出一道优雅的痕迹,宛如为这纯净的雪白画布添上了一笔充满暖意的红。
回到姥姥家的单元楼,厨房门口,林洋正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盆清水,手里搓洗着一把翠绿的菠菜。他身旁的小凳子上,烟灰缸里那半截香烟,依旧固执地袅袅升腾着淡青色的烟雾。温姨姨从她那看似不大的棕色皮包里掏出一个东西——这次是一个扁扁的、覆盖着红丝绒的小盒子,上面系着金色的缎带。“看!这是现在市区里孩子们最流行的玩意儿!”她神秘兮兮地按下盒子上的一个小按钮。“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一阵欢快却带着明显电子合成音质感的《生日快乐歌》骤然响起,夹杂着滋滋的电流杂音,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厅,突兀却又无比欢腾地宣告着这个特别的日子。姥姥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从厨房出来。砂锅里,酸菜丝、五花肉片、粉条在浓白的汤里翻滚着,咕嘟咕嘟地冒着大泡,浓郁的酸香和肉香四溢开来。那升腾的蒸汽扑向冰冷的窗玻璃,迅速凝结成更大一片朦胧的白雾,将窗外的雪景彻底隔绝,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方温暖的所在。只留下屋内这温暖的人间烟火,以及那带着电流杂音的生日歌。属于云深的冬日盛宴,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