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世界,已在昨夜被一场无声的雪悄然覆盖。雪后的世界裹着一层静寂的冷光。天刚透亮些,那清冽的雪光便从窗外漫溢进来,无声地浸透了墙壁,映得室内一片澄澈的冷白,空气里浮动着冰雪特有的、凛冽又洁净的气息。城市的轮廓被厚厚的雪被温柔覆盖,模糊了棱角,只剩下起伏的曲线,在熹微的晨光下泛着幽蓝的冷意。
洗衣机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林芳手上叠着刚在洗衣机里甩干的衣服,吴方毅看了看手机上的日历,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迫:“今天得去趟凤凰商场,把该买的年货备齐了,过几天商场就全关门了,卖东西的也都回家过年了。”吴方毅边穿衣服边叮嘱云深道:“云深,多裹几层,今天外面冷。”“嗯。”吴云深听话地把姥姥织的那件厚实毛衣裹得更紧些,再套上外套,脸埋在领口里。
吴方毅正低头锁着防盗门,金属锁舌发出“咔哒”一声沉闷的撞击,隔绝了屋内的暖意。楼道里传来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邻居老张提着一把沾满湿雪的宽大铁铲,喘着粗气,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一步步挪上来。他的眉毛和胡须上都结着细小的冰晶,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刚铲完雪回来,这雪,真瓷实!跟揉硬了的面团一样,一锹下去,震得虎口都发麻,胳膊都酸了。”他摘下厚重的手套,在楼道冰冷的窗台上用力磕了磕,细碎的冰屑簌簌落下。“辛苦老张哥了。”吴方毅点了点头。
凤凰商场数十米高的顶棚下,悬着数排昏黄的吊灯,灯泡蒙着经年的油污和尘埃,灯光透过喧嚣鼎沸的人声和蒸腾的呵气,浑浊地洒在每一个堆满年货的隔间铺位上。吴云深跟着父母吴方毅和林芳挤在人流里,他努力踮着脚,小脸冻得微红,堆叠成小山的糖果,五光十色的糖纸在浑浊的灯光下反射出廉价而诱人的光泽;一串串红彤彤的灯笼,从顶棚垂挂下来,在人群的头顶微微晃荡;腊肉腊肠的浓烈香气混杂着泡菜缸里酸冽的气息;成摞的瓜子花生小山旁,是色彩俗艳的塑料盆桶,堆的一人多高;还有那印着巨大“福”字或卡通生肖的金色红色包装盒,层层叠叠,几乎要将狭窄的过道堵塞。
林芳的目光掠过那些华丽得刺眼的包装盒:“方毅,你看现在这些东西,包装比里头东西还金贵!这塑料盒子拆开就扔,多浪费……”吴方毅“嗯”了一声,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拥挤推搡的人流,抓着吴云深的手又紧了紧。云深则完全被旁边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吸引,他揪下一小块琥珀色的糖浆,含在唇间一吹,指尖翻飞捻动,几番腾挪,一只活灵活现的金色小猴便在他掌心诞生。
三人拎着沉甸甸的干果、糖果和几样必需的年货,好不容易才从人潮汹涌的大门挤了出来。来时还算齐整的积雪路面,此刻已在无数鞋底的反复践踏下,彻底变了模样——泥泞不堪,湿滑难行。冰冷的雪水伺机钻进鞋帮,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他们在积雪覆盖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跋涉,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湿冷的泥泞里,留下深浅不一的坑洼。
推开家门,一股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弥漫着暖气片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瞬间将外面的凛冽严寒温柔地隔绝在外。客厅里,茶几上散乱地摊着几张摊开的空白贺年卡。旁边放着钢笔和一本小小的通讯录。吴云深迫不及待地甩掉沉重的外套,扑倒在客厅松软的旧沙发上,熟练地抓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看起了动画片。林芳却顾不上休息,她将沉甸甸的年货堆放在墙角,脱下外套时,那部小小的诺基亚手机从口袋滑落到沙发上。绿色的液晶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亮了起来,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几个字:“12条新信息”。她弯腰拾起手机,沉甸甸的塑料外壳带着室外的寒气。她坐到沙发的另一头,因寒冷和长时间提物而略显僵硬的手指,按在手机那凸起的塑料按键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感的“哒、哒、哒……”声。
儿子吴云深举着他那辆崭新的红色塑料火车,沿着沙发粗糙的布面靠背“呜呜”地开了过来,火车头不轻不重地撞上林芳的手臂:“妈妈!下午刘老师给家里打电话啦!”“刘老师?”林芳一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儿子房间窗台上那部安静的座机电话。果然,在那只有两行字符的液晶屏上,一个小小的信封图标旁,清晰地显示着:“未接来电:2”。
商场里的喧嚣鼎沸,归途上的泥泞疲惫,瞬间像退潮般从身上褪去。一种模糊却沉重的不安悄然弥漫开来,丝丝缕缕,冰凉地缠绕住她的心绪,越收越紧。她急忙起身,几步走到电视前,拧小了音量,动画片的声响顿时微弱下去。接着,她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径直走向床头柜旁,那部老式电话机,敦实地摆在床头柜上。林芳拿起听筒,手指触碰到下方那冰凉的金属拨号盘,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开始转动。每一个数字的拨动,都伴随着一圈清晰而缓慢的“咔——哒——”声,仿佛敲在紧绷的心弦上。听筒里面传来漫长而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拉长了等待的焦灼。
与此同时,吴云深像一只灵巧而充满好奇心的猫,悄无声息地从沙发上滑下。他光着脚丫,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自己的小房间。熟练地踮起脚尖,小手够到了床头柜上那部小巧的分机听筒。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冰凉的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
电话终于接通了。听筒里传来刘老师那熟悉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急:“……云深妈妈?可算联系上您了!下午给您家打了好几个电话,还发了几条短信呢,一直没联系上您,真有点担心了。”“短信?”林芳的心又是一紧,赶紧对着话筒说,语气里满是歉意:“啊,刘老师您好!实在对不起对不起!下午带孩子出去买年货了,就在凤凰商场,那人多得呀,吵得什么都听不见,刚到家没多久,手机还没顾上看……我这就看看手机!真抱歉让您担心了!”
放下座机听筒,林芳快步回到客厅,拿起手机。她快速按动按键,小小的绿色屏幕亮起,光标跳动着进入“收件箱”,屏幕上,一长串未读信息的标题挤挤挨挨,几乎要溢出那狭小的空间——同事的祝福、朋友的调侃、亲戚的问候、运营商的通知、还有几条刺眼的促销广告……她的指尖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快速向下翻动,急切地寻找着。终于,在一堆五花八门的拜年短信里,两条来自刘老师的信息静静地躺在那里。第一条是中午发的:“云深妈妈,我是刘老师,给您拜年啦!祝您阖家团圆,幸福安康!云深假期愉快,玩得开心哦!”第二条是下午发的:“云深妈妈,刚看天气预报,后面几天可能还有降雪,气温低,路面湿滑。您如果带小深出去玩,一定要注意保暖和安全,戴好帽子围巾手套哦!”
看到这简单却充满关切的文字,林芳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暖流伴随着深深的歉意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点开回复界面,小小的光标在空白的编辑框里执着地闪烁。指尖在那些凸起的塑料按键上飞快地跳跃,发出“哒哒哒”的密集声响,如同骤雨敲打窗棂。“刘老师您好!实在抱歉万分,今天下午带云深去采购年货了,人实在太多太嘈杂,刚刚才看到您中午和下午发来的两条短信。真是对不起!太感谢您的节日祝福了,更感谢您特意提醒天气!您真是太细心了!也衷心祝您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阖家幸福!小深在家挺好的,今天出去虽然冷,但他玩得很开心,劳您一直费心惦记着了!再次感谢您!林芳。”
长长的一段话,几乎填满了整个狭小的编辑框,每一个字都饱含着真诚的感激与歉意。她按着导航键,一字一句地反复读了两遍,检查着每一个用词,每一个标点,生怕遗漏了这份迟到的回应里的温度。终于,她郑重地按下了那个绿色的“发送”键。屏幕闪烁了一下,跳出“信息已发送”的提示。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心底那块无形的石头终于轻轻放下。
窗外,暮色正悄然四合。那深沉的蓝色,并未能吞噬雪的光芒。相反,在深蓝天幕的映衬下,在城市各处次第亮起的温暖灯火点缀下,那覆盖大地的积雪,呈现出一种令人屏息的蓝白色调——比黎明的冷白更深邃沉静,比正午阳光下的耀眼更纯粹温柔。它无声地覆盖着高低错落的屋顶,包裹着每一根伸展的枯枝树梢,铺满了纵横交错的街道,将白日里喧嚣沸腾的一切,都不容置疑地包裹进一片广袤无垠的静谧之中。时间,仿佛真的被这无边的素白和沉静的蓝调所凝滞。
路灯早已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厚厚的雪地上拓印出一个个温暖而孤独的光圈,偶尔有车辆驶过,引擎的轰鸣被蓬松深厚的积雪消解,变得低沉而遥远,如同从深海传来的模糊回声。车前灯锐利的光柱刺破浓稠的暮色,在雪地上拖曳出长长的金色,瞬间撕裂蓝白色的宁静画布,又迅疾地消逝于远方更深的幽蓝里,只留下被搅动后更显深沉的寂静。更远处的楼宇,窗口次第亮起或白或黄的灯火,如同无数颗散落的星辰,无声地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暖意,是寒夜里最温柔的守望。积雪覆盖的树枝在灯光映照下,在雪地上投下水墨般的剪影,是冬夜最深邃而静谧的写意。
客厅里,电视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吴云深专注的小脸。厨房里传来吴方毅准备晚饭的熟悉声响,锅铲碰撞着铁锅,油星滋滋作响,食物的香气开始若有若无地飘散,渐渐充盈了整个空间。正是这些容易被忽略的瞬间,支撑着人走过漫长岁月风霜的韧性,在严寒中筑起温暖的巢。窗外的雪花还在无声地飘落,细小、轻盈、连绵不绝。它们穿过路灯昏黄的光晕,穿过阳台栏杆冰冷的缝隙,穿过光秃秃树枝交错的枝桠。这漫天轻盈的雪,在永恒般的寂静里,以最温柔也最恒久的方式,无声地述说着北方大地漫长的冬天。它们覆盖了道路,覆盖了车辙,覆盖了白日的喧嚣与此刻的灯火,将一切归拢于一种宏大而温柔的静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