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除夕前夜(1 / 1)

雪絮不紧不慢的飘落,它们覆盖了低矮的屋顶,填平了路面经年累月积攒下的坑洼。林存义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单元门,北风呼啸着撕扯着雪絮,往棉袄的缝隙里钻。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棉袄领口的绒毛早已板结僵硬,磨蹭着下颌。他脚步迟缓,踩在刚积起的薄雪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咯吱…咯吱…”声,每一步都像在碾碎某种脆弱的东西。

一张被风揉搓得皱巴巴的超市宣传单,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刺眼的红黄底色在灰白世界里突兀地燃烧着。“新春特惠”四个大字,嚣张地闪烁着油墨的反光,像一种无声的炫耀。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条灯火通明的近路,他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踏向了那条幽暗沉寂的老路——那个方向,牵扯着他记忆深处最沉甸甸的某处。

厂区荒了,这条熟悉无比的道路却固执的映在记忆中。他熟悉每一块翘起的地砖硌脚的感觉,熟悉每一丛枯草在风中的姿态,它们如同沉默的老友,无言地陪伴他走向那个早已在心底生了根的地方。这条路,他闭着眼都能走完,每一步都踏在过往厚厚的尘埃里。路边新竖起的广告牌上,一个笑容过分标准的年轻人正意气风发地指向“数控机床”几个硕大的字——这曾是他们车间里最熟悉的东西,此刻却成了冰冷陌生的广告词。他记得自己离开那天,厂里最后几台老式机床被当成废铁拖走,沉重的撞击声,沉闷地砸在地上,那声音如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远远就能望见沉没在灰白暮色里的机械厂,他曾经的王国,他的青春熔炉。两根巨大的烟囱很久不喷吐烟云了,它们只是沉默地矗立着,在风雪中愈发显得孤寂。冷风拂过锈迹斑斑的龙门吊,发出呜咽般尖锐悠长的嘶鸣,其间夹杂着几片松动的铁皮或钢索相互碰撞的“哐啷”声,门旁的布告栏玻璃碎了大半,几张早已褪色的纸张在寒风中颤抖着。

林存义久久地伫立在厂门口,如同一尊覆盖着薄雪的雕塑,任由风雪扑打着脸颊和身躯。他浑浊的目光穿透飞舞的雪幕,凝视着眼前这片废墟的每一寸轮廓。就在这静默几乎要将他彻底冰封的刹那,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厂门旁那间早已废弃的旧传达室里走了出来。那是个女人,裹在深色的旧棉服里,一条厚厚的灰色围巾将头和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风雪弥漫的背景下,显得异常安静,沉静得近乎空洞。她微微抬起头,目光隔着纷乱飞舞的雪片,与林存义的目光猝然相遇。

林存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失重般急速坠向某个冰冷的深渊。那张脸,那眉眼间的轮廓……分明是师傅杨定坤年轻时的模样!他脱口而出:“……小杨雪?”女人明显怔住了,那双酷似杨师傅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全然陌生的茫然,仿佛在辨认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剪影。随即,那茫然被巨大的惊愕与难以置信所淹没。瞳孔瞬间放大,仿佛要确认眼前这张被风霜深刻雕刻的脸,是否真能与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合。雪花无声地落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隙里,也落在彼此凝固的视线中。

“…………师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试探性的颤抖,在空旷寂静得只有风声呜咽的厂门口,几乎瞬间就被吞没。“进……进来避避风吧。”杨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饱经风霜后的平静,她侧身让开传达室的门,里面空间狭小,充斥着灰尘和阴冷潮湿的气息。一张缺了条腿、用几块红砖勉强垫着的旧木桌,两把椅背歪斜、榫卯松动的木椅,几乎就是全部的家当。角落里,胡乱堆着些不知何年何月的废报纸和几件锈蚀得看不出形状的破工具。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依靠电池发光的充电台灯,它努力地散发出微弱的光晕,仅仅能勉强照亮桌面一小圈,光晕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寒意。

“我……回来看看。”那张过早刻上风霜的脸完全显露出来,皮肤粗糙,颧骨高耸。这与林存义记忆中那个扎着俏皮羊角辫、脸颊总是红扑扑像苹果、笑声像银铃般清脆活泼的小姑娘,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我爸……前年冬天,走了。”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没有热气的水,没喝,只是用双手紧紧捂着杯壁,她的眼睛,透过那扇布满灰尘和水渍的窗户玻璃,望向窗外那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厂区空地。“他走之前,总念叨这地方……”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说是我爸最后待过的地方。”

林存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扇脏污的玻璃窗,透过它,远处城区密集如星火般亮起的万家灯火,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晕,遥不可及。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那张苍老而惶惑的脸。“我妈收拾东西,”杨雪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像一条没有波澜的河,“翻出这个。”她拉开随身那个边角磨损的旧帆布包,取出一个用厚布仔细包裹着的物件。那包裹的形状,林存义再熟悉不过。她一层层解开包裹,动作缓慢,那是一个铝制饭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枚暗红色的劳模奖章,以及一张泛黄的合影。

照片上,年轻的杨定坤意气风发,穿着整洁的工装,胸前佩戴着那枚崭新的劳模奖章,笑容爽朗豪迈,露出一口白牙。他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正重重地搭在旁边一个瘦高青年的肩上。那青年,正是当年的林存义自己!照片上的他,眼神明亮锐利,嘴角上扬,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信和对未来无限憧憬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背景是锃亮的机床,钢铁的肌理在镜头下闪烁着冰冷而充满力量的光泽。照片精准地定格了那个相信汗水与双手能创造一切的年代。传达室里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杨雪伸出手,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轻轻地合上了那只旧饭盒。铝制的盒盖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咔哒”一声。

“都过去了。”她说,声音依旧很轻,“师哥,往前看吧。”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又仿佛穿透了它,望向某个更远的地方。“我女儿在深圳那边……厂里赶工,就放三天假,她还等着我回去,一起吃顿年夜饭呢。”深圳,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在林存义心中激起一圈微澜。她站起身,动作缓慢而略显僵硬,重新将那条灰色的围巾仔细地一圈圈围好。那枚劳模奖章,被她小心翼翼地重新包裹在蓝布里,仿佛包裹起一段不容触碰的往事,轻轻地放回帆布包的最深处,如同将一段记忆重新沉入心湖之底。杨雪瘦小的身影,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留恋,径直融入了门外纷乱狂舞的雪幕中。风雪瞬间吞噬了她,那身影只晃动了几下,轮廓便迅速淡薄,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扇破门在风雪中无助地摇晃,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撞击声。

回家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也更加寒冷刺骨。风雪似乎更大了,打着旋儿往脖领里钻,林存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杨雪那句“往前看吧”,和她女儿在深圳等吃年夜饭的话,像两根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思绪。他绕到了还亮着灯的小卖部窗口。昏黄的灯光下,老张头那张同样刻满风霜的脸探了出来,带着点讨好的笑:“老林?来点啥?快过年了,烟酒都备着呢!”林存义没说话,只是伸出冻得微微颤抖的手,指向柜台里最便宜的卷烟。一条烟,用半透明的塑料袋装着,沉甸甸地塞进他的怀里。

推开家门,一股混杂着炖煮食物和油烟味的暖流涌来。厨房里,锅灶发出噗噗的声响,热水蒸腾的雾气从锅盖边缘冒出,王桂英佝偻着背,正专注地搅动着锅里的东西,那背影单薄得像一张被岁月揉皱的纸。“雪更大了?”她没抬头。“嗯,”林存义喉咙里挤出个短促的音节,他把那条烟“啪”地一声放在桌子上。王桂英这才转过脸来。昏黄的灯光下,她眼角的皱纹密集而深刻,曾经明亮清澈的眼眸,如今像是被经年累月的油烟熏得微微浑浊,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她叹了口气:“今天碰见老张了,推着他那破三轮,就在街口。这几天快过年了,修鞋的人反倒多了些,他比平时都忙……”林存义没接话。老张,同厂的老工友,如今靠摆摊修鞋、卖胶水为生。那佝偻在寒风里的身影,使他心里堵得发慌。他默默地走到墙角,掀开米缸厚重的木头盖子,白色的米粒中,掺杂着一些不易察觉的黑色杂质,生活中很多东西都像它,凑合,且无法挑拣。

饭桌旁压抑的沉默被门口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突兀地打断。门开了,儿子林洋高大的身影挟着一股凛冽的寒气猛地撞了进来,带进几片翻飞的雪花。他年轻的面庞在寒冷里冻得有些发红,但那双眼睛却透着股新鲜蓬勃的意气。“爸,妈,看看谁来了!”两人还没完全从各自沉甸甸的思绪里回过神,又一个娇小的身影带着一股清冽的雪花气息,紧贴着林洋闪了进来。是个姑娘,围着条鲜艳得有些扎眼的红围巾,衬得小脸愈发白净。林洋一把亲热地揽过姑娘的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骄傲,笑呵呵地介绍道,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爸,妈,这是春燕!今天我特意领家来认认门,跟咱一块儿过年!”他语气里的笃定和欢喜,像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试图冲淡屋里的沉郁。

林存义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努力想挤出一点笑模样,却只牵动了几道深刻的纹路。王桂英反应快些,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眼角细密的皱纹都努力舒展开:“哎哟!春燕!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坏了吧?瞧这小脸冻的!”她手忙脚乱地放下锅铲,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手,就要去拉春燕的手,“坐坐坐!阿姨给你倒杯热茶暖暖!”王桂英忙着沏茶,翻找着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糖果点心。林洋忙前忙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仿佛这昏暗的小屋也因他的喜悦而明亮、活泛了几分。他一步跨到厨房门口,对着正在倒水的王桂英,也像是说给沉默地杵在墙边的林存义听:“爸,妈,跟你们说个事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母,“我们厂……不行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这年轻力壮的,总不能一辈子耗在那些转不动的机器上吧?耗下去,连自己都养不活!”他语气一转,变得兴奋起来,“人家南边的厂子,抢着要人呢!正规大厂,流水线,一个月基本工资一千二!加班另算!管吃管住。。。。。

“咣当——!”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林存义手里那个印着红双喜的脸盆,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脱,狠狠砸在斑驳起砂的水泥地上,水花四溅,盆底朝上,兀自嗡嗡震颤着。王桂英正在给春燕沏茶的手猛地一抖,热水差点泼出来。林存义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林洋,眼神复杂的像冰层下汹涌的暗流。“谁?谁准你走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来:“铁饭碗……铁饭碗还丢了不成?!工人就是工人!离了厂子,离了机器,那还是工人吗?!那是根!那是本!”他喘着粗气,额角青筋跳动,“工人,是我们的一辈子!那机器,那厂房!我们在里面流了多少汗,熬了多少夜,干了三十多年!骨头缝里都刻着厂里的印记!现在的人……”他喘息着,目光扫过儿子带着不解的脸,“说丢就丢了?跟丢个破麻袋似的?”王桂英突然疾步向前,几乎是扑上去,不由分说地拉下林存义那只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父子之间,隔开那剑拔弩张的空气。“大过年的!说啥呢!别气着你爸!”她转向林存义,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的叹息。

打着补丁的棉布门帘被掀开一角。林存义独自站在狭窄的阳台门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呼啸着从门缝里灌入,抽打着他的脸颊和脖颈。屋外,是连片漆黑阴冷的轮廓,昔日熟悉的厂区宿舍楼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只有远处新开发的工地上,还孤悬着几粒昏黄的灯火,在漫天风雪中顽强而微弱地摇曳,仿佛茫茫冰海上即将被巨浪吞没的航标灯。

厚重的门帘再次被掀开,林洋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半个身子还沐浴在室内昏黄的灯光里,半个身子却已浸入阳台刺骨的寒气,父子俩隔着一道模糊不清的门槛。他熟练地磕出两支烟,递了一支给父亲。林存义没有看他,也没有接,目光空洞而固执地盯着窗外那几点遥远的光。林洋自己叼上一支,划亮火柴。橘红色的火苗在寒风中顽强地跳跃了一下,点燃了烟卷。他深深吸了一口,橘红的火点骤然明亮,然后才将另一支烟固执地塞进父亲微微颤抖的手指间,又划了根火柴,凑到林存义嘴边。微弱的火苗映亮了父亲沟壑纵横的脸,照亮了那眼底深处难以化开的冰层。一丁点橘红在彼此的黑暗中明灭,烟雾散出的微光在风雪中瞬间消散无踪。

“爸,”林洋的声音在风声里显得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以前在厂里,看着你穿着工装,戴着劳保帽,开那大机床,我骄傲,真的。”他吐出一口烟,烟雾被风拉成一条细长的灰线。“但人不能只记得铁牌子发亮那会儿啊。”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无边的黑暗,投向那几点在风雪中顽强闪烁的工地灯火。“得往前看。机器……都该换了。旧的,锈了,转不动了,修修补补还能用多久?守着一堆生锈的老机器,饿的不光是肚子……”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饿的是心气儿,是盼头。爸,我们这辈人,得去找能转得动的机器,能养活人的地方。”他重重地吸了口烟,又缓缓地吐出,灰蓝色的烟雾在狭小的阳台里挣扎了一下,很快便被呼啸的寒风撕扯得干干净净。

林存义捏烟的手指猛然收拢,烟卷被压得扭曲变形,烟丝从破口处溢出来。“往前看……”他喃喃地重复着,带着一种茫然,“那……把什么丢下?”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恐慌,“把根丢了?把魂儿扔了?把……把一辈子的念想,都当废铁卖了?”声音被风雪撕扯得破碎不堪。窗外远处那几点工地的灯火,在漫天风雪中微弱地摇曳着,忽明忽灭。林洋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吸着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摁熄在积着薄雪的窗台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林存义的目光在那焦黑的印记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向窗外那几点灯火,在风雪迷蒙的视野中,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虚幻的梦。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刚才那场爆发和此刻的寒风抽干了。他指间那扭曲的烟卷,火星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像他此刻的心绪。他抬起脚,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法逆转的决然,跨过了阳台那道冰冷的门槛。身后,是呼啸的风雪,身前,是室内昏黄的灯光。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喜庆的节目,主持人高亢的祝福声和王桂英招呼春燕吃水果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温暖的浪潮,瞬间将他包裹。桌上是那条孤零零躺在油腻桌面上的廉价香烟,还有林洋带回来的那袋芒果,散发着陌生而甜腻的香气,静静地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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