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官道,天色未明,乌云压得很低,像一口黑锅扣在头顶。沈春枝掀开车帘一角,风夹着雨星子扑进来,打在她额前金钿上,叮当作响。她今日着了件胭脂色窄袖褙子,外罩玄狐披风,乌发挽成低髻,只簪一支素银簪——那是她昨夜从妆奁底层翻出的旧物,也是如今身上唯一一件真正属于沈家的东西。
道路泥泞,马车却走得极快。驾车的玄甲卫名唤“十六”,是萧凛贴身死士之一,一路无话,只在车轮碾过水洼时发出闷声。车后另有三骑随行,铁甲暗哑,像几尾沉默的鲨。
沈春枝收回目光,指尖在袖中匕首柄上轻轻摩挲。昨夜她向萧凛提出“回门”——实则流放沈家女眷的庄子便在官道尽头,她要亲眼确认母亲与幼妹安好。男人当时倚窗饮酒,半晌只丢给她一句:“申时前归,迟一刻,你便替她们收尸。”
此刻离申时尚有两个时辰,沈春枝却觉得车辙每转一圈,心头便紧一分。
骤然一声长嘶,马车猛地向左倾去。沈春枝肩膀撞上车壁,耳边听见十六低喝:“护车!”紧接着铁器交击声炸开,像骤雨打铜盆。
车帘被风掀起,她瞥见道旁密林里涌出十余名黑衣人,面覆鬼纹,刀光如雪。十六抽刀迎上,身后三骑亦拔剑,却未恋战,而是迅速将马车围成半月。为首黑衣人扬手,一支响箭破空,尖啸着钉入车辕——箭尾缚着血红布条,上绣白隼,是北狄王庭死士的标记。
沈春枝眼底一沉。沈家通敌案尚未坐实,北狄却已迫不及待要灭口?念头电转,她掀帘跃出,落地时匕首已反握在掌心。十六侧头,目光冷厉:“夫人回车!”
“我要活的。”沈春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狠。十六微怔,随即刀势一转,劈向黑衣人膝弯。沈春枝趁隙欺身而上,匕首贴腕翻飞,寒光如练,瞬间划开一人颈侧动脉。血雾喷薄,溅在她胭脂色衣袖上,像雪里点梅。
黑衣人显然未料到一个“闺阁女子”竟有如此身手,攻势稍滞。沈春枝却知拖延不得,足尖挑起地上一柄短刀,踢向十六:“速战速决!”
话音未落,密林深处忽又有马蹄声滚雷般逼近。黑衣人神色一变,竟纷纷收刀后撤,像潮水撞上山崖,顷刻隐入林中。雨在此刻倾盆而下,血水顺着官道沟壑奔流,汇入浑浊沟渠。
雨幕中奔来一队轻骑,银甲朱缨,为首者高举肃王府旗。沈春枝眯眼——肃王萧庭,先帝第三子,亦是当年举发沈家通敌之人。她袖口下的匕首悄然握紧。
萧庭勒马,雨水顺着他冷白面庞滑落,声音隔着雨幕传来,温润里带着诧异:“王嫂?此处何故血溅?”
沈春枝未答,十六已横刀挡在她身前,声音刻板:“回肃王殿下,路遇刺客,已退。”
“退?”萧庭目光扫过地上尸骸,落在那支白隼箭上,眸色微变,“北狄余孽竟敢在京畿行凶!王嫂受惊,不若随本王回城,调兵护送。”
沈春枝垂眼,雨水打湿睫毛,掩住眼底冷意。她上前半步,福身行礼,声音温婉:“多谢殿下。只是王爷有令,申时前须抵庄子,不敢误时。”
萧庭笑意不达眼底:“王兄未免不近人情。雨大路滑,若再遇伏击……”他话锋一转,“本王恰有一支亲兵在附近巡防,可借王嫂一用。”
十六握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沈春枝却轻轻按住他,抬眸一笑,唇色被雨水浸得艳极:“殿下美意,妾心领。只是妾身新妇,若借外男之兵,恐损王爷颜面。”
萧庭被噎得一滞,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忽而笑叹:“王嫂果真心向王兄。”说罢,他解下腰间玉佩抛来,“若再遇险,以此示人,京畿守军自会相助。”
玉佩入手冰凉,雕着螭龙盘云,背面刻一个“庭”字。沈春枝拢入袖中,再次福身。萧庭不再纠缠,拨马而去,银甲在雨里亮得像一柄回鞘的剑。
马车再行两刻,雨势稍缓,远处庄子轮廓隐在雾霭里,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墨。沈春枝却命停车,掀帘望去——庄门紧闭,门口空无一人,连灯笼也未点。
十六皱眉,抬手示意警戒。沈春枝握匕首,上前叩门。良久,才有一老仆半开门缝,浑浊眼珠在雨里闪烁:“谁?”
“沈家姑奶奶。”沈春枝声音不高,老仆却如遭雷击,猛地拉开门,颤声:“小……小姐?快进来!”
院内死寂。沈春枝跨过门槛,鞋底沾的血水在青砖上拖出暗红痕迹。正屋门“吱呀”一声开,母亲姜氏扑出来,发髻散乱,一把抱住她:“枝枝!娘以为此生……”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沈春枝视线越过母亲,看见角落里瑟缩的幼妹阿蛮,小脸惨白,额角一块淤青。她蹲身抱住妹妹,声音低柔:“谁伤的?”
阿蛮抖着手指向屋外柴房。沈春枝起身,目光扫过老仆。老仆扑通跪地:“是、是昨日来的官差,说奉摄政王命,将夫人小姐迁去……去教坊司,夫人不肯,便、便动了手……”
沈春枝眼底血色翻涌,面上却浮起笑,温声安抚母亲:“无妨,我来了。”她转向十六,“劳烦将军,守住庄子前后门,今日谁来,都请留下。”
十六领命而去。沈春枝扶母亲坐下,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蘸雨水替阿蛮擦脸。动作温柔,声音却冷:“官差共有几人?”
“六个。”老仆颤声,“领头的脸上有刀疤,左耳缺了半块。”
沈春枝点头,起身时,匕首在指间转了个花。她走向柴房,门被从外锁着,锁孔锈迹斑斑。她抬手,匕首插入门缝,轻轻一挑——锁簧断裂,门应声而开。
柴房里,六个官差正围坐喝酒,见门开,俱是一愣。刀疤脸站起身,酒气喷人:“哪个不长眼的——”话音戛然而止。沈春枝的匕首已抵上他喉结,声音温柔得像情人的呢喃:“耳朵怎么缺的?嗯?”
刀疤脸惊恐地瞪大眼。下一瞬,柴房里传出闷哼与骨骼断裂声,像雨夜里的爆竹,一声接一声,很快又归于寂静。
申时将至,沈春枝换了一身素衣,将母亲与阿蛮扶上车,低声嘱咐:“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庄子外,风雪再起。十六清点人马,低声禀报:“夫人,来时三骑,已折一人。刺客尚未走远,恐在前路设伏。”
沈春枝望向官道尽头,风雪如刀,天地苍茫。她忽然笑了:“那就不走官道。”
她取出肃王所赠玉佩,指腹摩挲龙纹,眼底掠过一丝讥诮。片刻后,她扬手,玉佩划出一道弧线,坠入路边深沟。
“十六,”她声音轻得像雪落,“我们绕山道,回城。”
山道崎岖,风雪更烈。马车行至一处峡谷,两侧峭壁如削。沈春枝掀帘,看见前方雪雾里立着一道人影——黑衣,鬼面,手持长刀,刀尖挑着半截白隼箭羽。
她眯眼,认出那是官道退走的刺客首领。对方竟绕到此处截杀,显然对摄政王行踪了如指掌。
“夫人先走!”十六拔刀,玄甲卫呈扇形迎上。沈春枝却按住他肩膀,声音冷静:“雪大路滑,马车跑不过马。你带她们躲去左侧岩洞,这里交给我。”
十六震骇:“王爷命属下誓死护卫夫人——”
“所以我不会死。”沈春枝勾唇,匕首在掌心一转,刃口映着雪光,亮得刺眼,“去吧。”
岩洞幽暗,沈春枝独身立于谷口。风雪卷动她素衣,像一截随时会被折断的春枝。黑衣刺客策马逼近,刀光映雪,杀气如沸。
十步、五步、三步——
沈春枝忽然扬手,一道银光破空而出。匕首精准钉入为首刺客咽喉,血线喷溅,在雪地里绽开触目惊心的红。剩余刺客惊怒,马蹄纷乱,她却趁隙掠起,夺过一柄长刀,身形如鬼魅,刀光所过之处,血雾弥漫。
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厮杀声,也掩盖了尸体。当最后一缕杀气消散,沈春枝单膝跪在雪地里,长刀支地,素衣尽染。她喘息着,指尖颤抖,却笑了——笑得眼角发红,像雪里淬了火。
岩洞口,十六扶着母亲与阿蛮走出,看见满地尸骸,俱是骇然。沈春枝起身,抹去脸上血渍,声音平静得像方才只是掸落一片雪:“走吧,王爷还在等。”
申时末,风雪稍歇。城门在望,吊桥高悬,城楼上灯火如昼。玄甲卫远远望见马车,立刻放下吊桥。萧凛立于门下,玄氅落雪,银面覆脸,只露出一双眼,黑得像深渊。
马车停稳,沈春枝掀帘跳下。她一身素衣血迹斑斑,长发散乱,像从地狱爬回来的修罗。却在看见萧凛的瞬间,弯起了眉眼,声音温软:“王爷,我回来了。”
萧凛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袖口,眼底暗潮涌动。片刻后,他解下玄氅,兜头罩住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迟了一刻,罚你亲手替我换药。”
沈春枝埋首在他胸前,嗅到熟悉的龙涎冷香,闷声笑:“好。”
远处,城楼灯火映着雪色,将两人影子拉得极长,像两株纠缠而生的荆棘,风雪再大,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