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晨曦透过窗棂洒入新房，却驱不散空气中残留的冷寂。
沈昭昭猛然睁眼，几乎是弹坐而起。
她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探向枕下——那里空空如也。
昨夜那盏被她藏起的毒茶，不见了。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她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被人发现了？
是顾宴之，还是这府中潜藏的其他眼睛？
心跳如擂鼓，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飞速扫过房间。
视线定格在床边的矮几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白玉杯，正丝丝缕缕地冒着温热的白气，一股清苦的参香弥漫开来。
而在窗前，一道颀长挺拔的背影负手而立，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形愈发孤高冷峭，宛如一柄尚未出鞘的利剑，只静静站着，便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是顾宴之。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却并未回头，只用那毫无温度的嗓音淡淡开口：“醒了？”
沈昭昭攥紧了被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盯着那盏参茶，再看看他的背影，一个惊人的猜测在心底成形。
“以后，别喝侯府送来的东西。”顾宴之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副冰冷得不带丝毫情绪的腔调，却像一道惊雷在沈昭昭脑中炸开。
他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那茶有毒，甚至知道是永安侯府的手笔！
而且，他悄无声息地替她处理了。
震惊过后，是更深的警惕。
这个男人，远比她想象的要可怕。
他昨夜分明不动声色，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是在看戏，还是在掂量她这颗棋子的分量？
沈昭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掀被下床。
她没有去碰那盏参茶，而是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福身一礼，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像是受惊的雏鸟：“王爷……妾身不懂您的意思。”
装傻，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她不能暴露自己也知晓毒药的存在，否则她这个新嫁娘的身份就彻底说不清了。
顾宴之终于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怎样颠倒众生的脸，剑眉入鬓，凤眸狭长，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淬着千年寒冰，足以冻结一切窥探。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锐利如刀，仿佛能将她层层伪装尽数剥离。
“你若想死，昨夜就不会将茶藏起来。”他一字一句，轻易击碎了她的伪装。
沈昭昭的心脏骤然一停，脸色瞬间煞白。
他连她藏茶的动作都知道！
这个王府，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
恐惧如藤蔓般缠绕上来她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索性孤注一掷，用一种混合着惶恐与不解的语气试探道：“王爷……您就不怕，妾身是想把毒下给您吗？”
问出这句话，她几乎屏住了呼吸。
这是她的一场豪赌，赌这个男人对她还有一丝利用价值，赌他还想看看她能掀起什么风浪。
顾宴之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良久，他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那笑意却比冰雪更冷：“你若想活，就不会真喝。至于本王……”他顿了顿，语气中的讥诮不加掩饰，“凭你，也配？”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她，径直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新房。
直到那股迫人的气息彻底消失，沈昭昭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扶住了身后的桌沿，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他没杀她，甚至点明了利害。
这说明，她的第一步棋，走对了。
她这颗来自侯府的“毒棋”，在这位摄政王眼中，尚有可看之处。
“王妃，您醒了？老奴给您请安了。”
尖细的声音打断了沈昭昭的思绪，只见赵嬷嬷领着两个小丫鬟，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她的眼神在凌乱的床铺和沈昭昭略显苍白的脸上来回打转，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刺探。
“哎哟，王妃这脸色可不太好。也是，咱们王爷日理万机，昨夜这新房里……想必是安静得很吧？”她故意将“安静”二字咬得极重，毫不掩饰地暗示顾宴之根本没有碰她。
这是侯府派来监视她的眼线，也是来给她下马威的。
沈昭昭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抹委屈和难堪。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去眼底的寒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赵嬷嬷以为拿捏住了她，准备再说几句风凉话时，沈昭昭垂下的手，看似无意地在桌沿抹了一下。
那里，正是昨夜她藏茶时，不慎倾洒出的一点点茶渍。
而后，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走向赵嬷嬷，仿佛要寻求安慰一般，身子微微一晃。
“嬷嬷……”
赵嬷嬷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扶住她，脸上得意的笑容还未散去。
就是现在！
沈昭昭的手指飞快地在赵嬷嬷的裙角和鞋面上轻轻一揩，将指尖那点湿润的茶渍，神不知鬼不觉地抹了上去。
动作快如闪电，隐蔽至极。
她记得母亲临终前曾拉着她的手，将家族世代相传的医理秘术倾囊相授。
其中便提到过，永安侯府惯用的这种“断肠散”，无色无味，却是天下奇毒。
唯有一点，此毒粉末遇湿，会在深色织物上留下极淡的淡绿色痕迹，若不细看，绝难发现。
“王妃可要保重身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赵嬷嬷假惺惺地拍了拍她的手，心满意足地退后一步，准备回去向侯夫人复命。
沈昭昭垂眸，看着她鞋面上那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湿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长？你的日子，可不长了。
果不其然，午后时分，前院便传来了一阵喧哗。
不多时，一个身着深褐色管事服，面容严肃的嬷嬷走了进来。
正是摄政王府的总管，李嬷嬷。
她对沈昭昭恭敬地行了一礼，态度却不卑不亢：“王妃，惊扰您了。方才府中清扫时，在赵嬷嬷鞋底发现了违禁之物，疑与扰乱王府清规有关，老奴已按王爷示下，将她逐出府去。”
春桃端着水盆的手一抖，吓得脸色发白。
沈昭昭心中了然，面上却故作惊讶：“违禁之物？这是怎么回事？”
李嬷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王妃不必再演”，口中却道：“此乃府中事务，不敢劳王妃费心。王爷吩咐，您身边的人，由您自己处置。”
说罢，她便转身退下，不多言半句。
房门关上，春桃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沈昭昭的腿就哭了起来：“小姐！我的小姐啊！您怎么敢……您怎么敢骗王爷啊！那茶明明有毒，您还拿话去试探他，万一王爷真的动怒，我们……我们早就没命了！”
这丫头，是真心为她担忧。
沈昭昭将她扶起来，轻拍着她颤抖的后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坚定：“春桃，你记住。他若真想让我们死，昨夜那杯茶，就不会被换成参茶。他若真是个残暴不仁的凶徒，我们根本活不到今天早上。”
她看着春桃惊恐未定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出自己的判断逻辑，这也是她第一次向身边人剖白自己的内心。
“他不动我，甚至容我借他的手除掉赵嬷嬷，说明什么？”
春桃愣住了，呆呆地问：“说明……什么？”
“说明，他在看。”沈昭昭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在看我这颗废棋，到底有没有用。他想看看，我能给他带来什么。在我还有价值之前，我是安全的。所以，我们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让他觉得‘值得’。”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春桃瞬间明白了自家小姐的处境和打算。
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比自己还小，却在生死边缘步步为营的主子，眼中的恐惧渐渐被敬佩和决心所取代。
她擦干眼泪，重重地点头：“小姐，奴婢明白了！从今往后，奴婢这条命就是您的，您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沈昭昭欣慰一笑。
在这吃人的王府里，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盟友。
傍晚时分，李嬷嬷再次到来。
这一次，她带来了几套崭新的衣裳和一盒上好的药材。
“王妃，这是王爷吩咐送来的。”她将东西放下，态度依旧恭敬，却在转身离去之际，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了一句。
“王爷的旧伤，每逢阴雨天便会发作，痛入骨髓，彻夜难眠。王妃若真有本事，不妨一试。”
话音未落，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沈昭昭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旧伤？
她脑海中猛然闪过昨夜顾宴之起身时，左肩那个极其细微的僵硬动作。
原来如此。
这不是施恩，这是李嬷嬷，或者说是顾宴之本人，给她的第二次考验。
第一次，是看她有没有自保的脑子。
第二次，是看她有没有真正的本事。
沈昭昭的目光落在那些珍贵的药材上，心中已有了计较。
入夜，顾宴之处理完公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房间。
今日天气转阴，左肩的旧伤又开始如跗骨之蛆般，丝丝缕缕地传来刺痛，搅得他心烦意乱。
推开门，他却微微一怔。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人，只有桌案上，静静地摆着一碗尚在冒着热气的药膳粥，旁边还压着一张小小的纸笺。
他走过去，拿起纸笺。
上面是一行清秀却不失风骨的小字：“奴婢不懂规矩，但懂医术。若王爷信我一次，我能让您睡个安稳觉。”
没有落款，但字迹的主人，不言而喻。
顾宴之的目光沉了下来，盯着那碗飘着淡淡药香的粥，眼神晦暗不明。
五年来，自从那场惨烈的背叛之后，他再也没有在人前吃过任何未经亲信之手的东西。
戒备，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这个女人，先是借他的手清除了眼线，如今又想用医术来收买他的人心？
好大的胆子，好深的算计。
他冷哼一声，本欲拂袖而去，可左肩传来的阵阵绞痛，以及那碗粥散发出的、恰好能舒缓神经的独特药香，却让他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他盯着那张字迹清秀的小笺良久，又看了看那碗色泽温润的药膳粥。
最终，他缓缓地、缓缓地坐了下来。
修长的手指握住汤匙，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
温热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一股奇异的舒缓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连带着左肩那股尖锐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放下戒备进食。
他一勺一勺，将整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时，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柔软。
这一夜，顾宴之睡了五年来最安稳的一觉，无梦，也无痛。
第二日，他醒来时，天已大亮。
神清气爽的感觉，陌生得让他有些恍惚。
他看向空荡荡的桌案，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纸笺和那个女人的脸。
沈昭昭……
她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安稳。
而沈昭昭，一夜未眠。
她在等一个结果，也在策划下一步。
昨夜的药膳粥只是敲门砖，是证明她“价值”的第一步。
要在这王府真正站稳脚跟，她需要的，是进入权力的核心。
摄政王府的权力核心在哪里？
不是戒备森严的卧房，而是那间藏着无数机密卷宗、决定着大朔王朝命运的书房。
她必须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踏入那里。
一个既能让她窥见冰山一角，又不会引起顾宴之雷霆震怒的机会。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渐渐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卧室，只是开始。
要想真正活下去，甚至……复仇，她就必须进入那个地方。
那个藏着顾宴之所有秘密，也是他最致命弱点的地方——他的书房。
一个计划，已然在她心中悄然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