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手机门口的陶瓷铃铛响起,白远峰刚把最后一盏挂灯擦干净。听见声响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极简白衬衫、浅灰西裤的女人走了进来,估摸30岁左右,手上拎着一只精致的墨绿色挎包,很好地为全身装扮做了点缀,她安静地站在柜台前,颇具气质。
“你好,请问可以修老手机吗?”她的声音清冷干净,出奇地好听,咬字清晰得像播音员,拥有一种让人想安静下来听她说完一句话的气场。
白远峰点头:“当然,我看看。”他从椅子上下来,发现面前的女人很高挑,约莫有1米7,眉眼干净利落,一种职业女性独有的冷静与节制挂在眼角,脸型清瘦,略带削感,淡淡的妆容,黑发微卷,自然披在肩头,显得极有分寸感。
“这台。”她从挎包中取出一部iPhone 3GS,黑色外壳已经有点发黏,屏幕上贴着一张早已脱边的磨砂膜。
白远峰接过手机,留意到她的袖口熨得平整,“真讲究!”白远峰一边想,心里多了几分赞赏。
“可以开机,能亮,但屏幕触控已经失灵了。里面有音频文件,我……想听听。”女人顿了顿,“是以前录的一段节目。”
“节目?你是主持人?”白远峰终于问出了刚才就想问的问题。
“嗯,我以前做电台主持人的,城市广播。”她说这话时,语气没有一丝炫耀,就像在讲“我以前吃素”那样平静。
“我以前也很爱听电台哦,叫什么节目?”
“节目叫《晚一点说》,凌晨一点播出的。”
白远峰惊喜地瞪大眼睛:“是你!顾可岚。”
白衣女孩羞涩一笑:“果然是有听电台的人呢。”
“因为我自古以来就爱玩手机啊,以前的手机很多都内置FM收音机,尤其是老款不带MP3功能的,电台就是最简单的娱乐了。”白远峰想起了戴着有线耳机听电台的日子,“这个节目,停播了很多年了吧?”
“是的,因为当时搭档的主持人要移民了,所以节目不得不下线,最后一集节目并没有播出。”顾可岚指了指那部iPhone 3GS,“就在这部手机里。”
“那我必须得修好它”白远峰来了精神,“你还记得文件在哪儿吗?录音备忘录,还是用某个APP里?”
他试了下,手机能成功开机,触屏确实没反应了。
顾可岚思索了一下:“应该是在录音备忘录里。我们当时录完,剪辑好,准备播出的,我导到手机里作最后检查。结果后来节目时间没排上,录音就一直留在我手机里。”
白远峰轻轻点头,将手机摆在工作台上,拆开手机,看见电池已经轻微鼓包,贸然使用可能会有风险。他从工具柜中挑出备用电池——还是换上新电池比较保险,当然,屏幕也得换新的。
在他忙碌的时候,顾可岚安静地走向了店旁边的咖啡吧台,目光扫过那台银色的意式咖啡机和两瓶手写标签的豆罐。
“你这里,也做咖啡?”她问。
“只给自己和熟人煮。”白远峰低头鼓捣着手机,没有停手。
店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白远峰工作的声音,阳光从门口洒进来,照在顾可岚的衬衫袖口,白得有点晃眼。
“你为什么不做电台了?”他问。
“搭档要去新加坡,后来我也转行了,成了服装品牌总监。”
“后悔吗?”
顾可岚想了一下:“不算后悔,毕竟事业更进一步了,只是……偶尔会怀念以前做电台主持人的日子,有很多听众,愿意聆听自己说话的日子。”
白远峰没再说话。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随着日子推移,能听自己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或者说,自己愿意倾诉的话也越来越少。
换上新电池、新屏幕,手机再次亮起,那个熟悉的滑动解锁界面出现,测试一下,一切正常,进入录音备忘录,里面果然有一条时长1小时的音频文件。
他回头看向顾可岚:“找到了,音频还在,文件完好。”
顾可岚眉心微动,凑过来看。
白远峰似乎闻到了她头发飘来的香气,很清新。他把拇指放到播放键上,看看她,她点点头。
他按下播放键。
开场是一个有磁性的男声:“欢迎收听我们的特别企划节目,今天是本节目最后一期了,今天聊聊《我们小时候,都想成为谁?》。”
男声温和但不油腻,节奏分明——典型的城市主播嗓音。随后,顾可岚的声音缓缓插入,清澈、稳定、带着微笑的控制力。
“我小时候想当图书馆管理员,我想把书里的故事,散播给所有人。”
“那你达成心愿了吗?”
“我现在在广播里,达成心愿了,声音就是书。”
白远峰接上店里的蓝牙音响,两人目光相接,笑了一下。
他走到吧台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顾可岚随之在露营椅上坐下,白远峰为她和自己,做了两杯“春山叠云”特调——冷萃茶做底,搭配裹住焦糖香的绵密奶盖,与咖啡的风味相互交织,层次丰富。
“你小时候想当什么?”
“我想当演员。”
“你有去试试吗?”
“没有,我怕我演得太像真的,连自己都骗了。”
“那你现在呢?”
“我现在喜欢在电波里演我自己。”
随着节目缓缓播出,声音透出店外。一对刚买菜归来的中年夫妻路过停下。
没一会,一个外卖小哥也踩住电动车缓了一下。
音频中,话题逐渐深入,语速缓慢但不沉重,每一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打开听众心里一层尘封的小抽屉。
店外的人,有的听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走了,有些一直站在店外,静静听着。
相同的是,每个人的眼里都有一层光。
顾可岚看着外面,轻声说:“原来我的节目,真有人爱听。”
白远峰应道:“老粉还为你泡咖啡呢。”
顾可岚看着他,一双丹凤眼仿佛人间精灵,她抿嘴笑,右手轻轻拨了一下头发。
店外,阳光把人们拉出长长的影子。音频还在播放。
“如果你现在回到小时候,会跟那个想当图书馆管理员的小女孩说些什么?”
“……别怕安静,因为你以后会用声音陪伴很多人。”
白远峰望着她眼里的光,觉得这一刻的她,比刚进门时更有魅力。
街头的光,随着音频的进行,慢慢变成了金黄的暮色。
外卖小哥单脚支着电动车,把手机插进支架,关了定位接单,摘下头盔,低头听着。
一个穿着衬衣打着领带的业务员路过,把领带松了松,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烟,抽了一口,双眼看着天空,若有所思。
音频继续播放着那场十年前的对谈:
“你觉得小时候的梦想,是不是都太理想主义了?”
“那你觉得现在的人,是不是太现实了?”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不是变了,只是忘了?”
顾可岚踱步出去,站在门口,看着这些安静听着节目的人,神情柔软下来。她仿佛真的听见了十年前的自己,从一片黑夜里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那时候她还相信声音可以穿透玻璃楼宇,抵达另一个人孤独的夜。
她忽然回头,开口问白远峰:“你小时候想做什么?”
白远峰淡声回答:“我小时候想做发明家,发明一些了不起的东西。”
顾可岚转头看他,眉梢轻挑:
“你实现了吗?”
“后来我发现,手机就是这件了不起的发明。它一直在进化,似乎无所不能。”他目光缓缓扫过手机墙上的收藏,从最老的大哥大,到近年的iPhone。
她没说话,只是眼神里多了些理解。
“所以你收藏了这么多手机,还开了这个店。”
音响里的节目仍在继续:
“如果我们不是在电台节目里,我们还有勇气对身边的人说出来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声音至少能留下,提醒我们,曾经真的想过。”
门口又多了一位穿着工作服的送水工,他停下车,站在那儿,仔细听。
还有两个刚下班的女生,在门口压低了声音聊天,其中一个问:“这节目在哪个平台播的?”
另一个摇头:“不知道,但女主持说话的声音,好像我念书那会儿常听的节目。”
顾可岚看着她们,忽然说:“我记得节目停播之后,电台收到了好多短信。”她顿了顿,“那时候不流行上网评论。大家只能发短信到电台。”
“你还记得内容么?”白远峰好奇。
她轻轻点头:“一个听众说:‘谢谢你们这些年的陪伴,希望我的心能像你们说的那样,一直清澈。’”
而后,顾可岚似在自嘲:“反而是我,现在不那么清澈了。”
节目正播到尾声。
“感谢今晚的陪伴。
如果你听完后,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想成为谁,
那就去吧!
哪怕只是,在心里,再做一遍那个梦。”
音频结束的一刻,现场没有掌声,只是短短几秒的安静。
然后,有人笑了,有人点头,有人站起来继续走,像做完一个温柔的梦,知道醒来就会忙碌,但这一小会儿是真的停了下来。那些曾被轻轻碰触的心事,归于平静。
白远峰把手机递还给她:“你的手机已经修好了。”
“谢谢。”她低头擦拭手机壳,像在抚摸自己曾经的理想。
“其实我们当年也算半红不火。”她忽然开口,“收听率还行,粉丝也不少,比较忠诚。”
“如果没记错,你的搭档叫沈知岸吧,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的,果然是我们节目的听众呢。”她笑了,“我们一起做了两年节目。”
“后来没联系了?”
“他去新加坡前,我们吃了一次饭。那时我说:‘如果我有一天不再做电台的工作了,那可能是我不再相信声音的力量了。’”
“但今天街上站着那么多人。”
“……对。”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里藏着一种松动,“其实我最怕的不是没人听,是自己无话可说。”
“所以你还会做节目吗?”白远峰问。
顾可岚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到手机墙前,望着那一排排已经绝迹的机型。
“我不会再去电台了。”她缓缓说道,“但我有个新的想法——我想做一个播客,把这个节目,继续讲下去。”
她转头看白远峰,神情安静但坚定。
“我想找回那个时候的自己,愿意和别人分享一段安静心情的自己。”
白远峰望着她:“真好,可以把节目发我吗,我第一个捧场。”
顾可岚笑了:“你声音也挺好听的,到时要不要上来我的节目做特邀嘉宾?”
他也笑了:“那我怕你插不上话。”
“哈哈……”店里回荡着两人爽朗的笑声。
第二天午后,白远峰收到了顾可岚的微信:“远峰,谢谢你,让我找回了我的声音。”
她还分享了一个正在搭建中的个人播客,名字依然没变——《晚一点说》。似乎在诉说,她的声音没有消失,只是晚了一点回来。
白远峰嘴角轻轻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