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入夜，气温凉爽得甚至有点冷，老街边早上被扫干净的落叶，又乘着晚风铺了一地。
一个中年女人来到拾光手机门前，穿着超市的工作服，系着围裙，头发盘成团子在脑后。她目光焦急，却好像有些犹豫，在门口走过了，又走回来，似乎想装作目的地不在此处，又装得不像。
白远峰刚把咖啡机擦干净，准备关门，抬头看见女人：“王阿姨！”他认出了是超市老板王阿姨，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王阿姨人很好，对每个顾客都是笑盈盈的，在客人不多时，她总是为每个顾客把商品装进塑料袋里，比较坚固的商品放下面，容易压坏的放上层，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却能被她塞进无数东西，还井井有条。
大家都很喜欢她，但也有人悄悄议论过她——关于她的儿子。白远峰不喜欢听闲言碎语，偶尔听到则一笑带过，把话题转移到别处。
王阿姨似乎被吓了一跳：“啊，远峰。”她回了一句，眼神却飘忽。
“刚下班吗？”
“嗯对……那个，你现在有空吗？”
“有啊，进来坐坐！”
“也……没啥事啦，我就是给你看个手机。”王阿姨进到店里，拿出一部手机放在桌上，手摸了摸手机，又拍拍裤腿，透露着不自在。
白远峰低头一看，眼神微微一凝。
那是一台多普达Touch Pro 2，2009年左右的Windows智能机。比起传统功能机，这种机器更像是“掌上电脑”，功能强大，但操作逻辑比普通手机复杂得多。
“这种机器，不常见。”白远峰把手机侧面轻轻一推，啪的一声，屏幕朝上滑开，露出一副全键盘，“这手机不像是你用的。”
“嗯，我也不懂，今天早上收到个包裹，里面只有这个手机，包裹上的英文我也看不明白，连开机也不知道怎么开，所以想请你帮忙看看。”
“这你就找对人了，这种手机真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转。”
“我记得我儿子以前的手机，好像和这个差不多。”她声音低了些，“难道是他寄回来的。”
白远峰点点头：“我看看。”
这部多普达手机虽然年代久远，但外壳成色还不错，屏幕上甚至还有早年的静电膜，接口没有氧化痕迹，说明机器一直被小心保存着。
“这手机怎么操作，能开机吗？”她问。
“我试试看。”白远峰边说边按下手机的电源键——屏幕亮了，启动时间很长，就像老人的回忆，要慢慢挪动脚步。最终，手机成功进入桌面。
“可以开机，得试试功能有没有问题。”白远峰从手机右下角抽出触控笔，这个系统的手机，得用触控笔才能准确操作，“里面的资料方便看吗？”
王阿姨说：“应该可以的。”
白远峰点开图片文件夹，里面有个年轻男子的照片，长发盖住耳朵，穿着背心，靠着海边栈道的栏杆站着。
“是我儿子！”王阿姨激动地轻叫，然后顿了一下，低下头，“果然是他的手机，当年他非要买这个，说别的同学都用按键机，他就喜欢这种功能多的，能画画的。”
“你儿子是学设计的？”
“是，他画画很漂亮，后来他……他去西班牙，说要念那个什么建筑之类的。我也没懂，反正他说要去进修。”
说到这，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些，“再后来，我们就没联系过了。”
白远峰看向王阿姨：“你不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吗？”
她没马上回答，过了好久才轻轻说：“我怕他过得很好，更怕他过得不好。”
这话说得绕，却句句都是心结。
“为什么没再联系呢？”白远峰不禁好奇。
她嘴角抿了一下，声音很轻：“因为，他去那边……是为了和他男朋友在一起。”
屋里安静下来，连LED灯带的电流声都显得突兀。
“我那时候真的很生气。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了很多决绝的话，他就没回来过。”
“你们后来就没再说过话？”
“是的，我就认为，他是……不要我这个妈了。”
说完，她抬起头，眼圈已微微泛红。
白远峰轻轻问她：“需要我帮你看一眼里面内容吗？”
她迟疑了几秒，咬着嘴唇点点头。
系统反应有些迟钝，但所有文件保持完好。白远峰在文件夹中发现数段语音备忘，还有一些照片、一封未发送的短信草稿，还有些电子书等等。
大多是十年前的老文件，也有一点近期的新文件。
他抬头轻声说：“手机还挺能装的，里面确实很多东西。”
王阿姨看着那部熟悉又遥远的机器，像是在看着当年的那个男孩，那个曾经拼命想要得到理解，远赴他乡却没敢再回来的孩子。
而她自己，是那个在门后沉默，却始终没有追出去的母亲。
白远峰打开一段十年前的备忘录——
【备忘1·晚上11:23】
“妈，我今天又试着跟你讲，但你只说‘不许胡说’。我不是在胡说啊……我只是想让你认识真正的我。你从小不让我穿白鞋，说不耐脏；你不支持我念美术，说没出息；你不让我讲话，说丢脸。可这些……就是最真实的我。”
她怔住了，抬头看了白远峰一眼，眼中已泛起泪光，却仍努力维持镇定。
白远峰继续点开下一个：
【备忘2·凌晨2:04】
“下周就要走了。你不知道，我在卧室里一遍遍练怎么说再见。我说不出口。你一骂，我就怂了，我怕你生气。”
那种失语与愧疚的感觉，此刻终于从一个“设想”变成了“证据”，让她无处可逃。
她哽咽着问白远峰：“他为什么不删掉这些……干嘛不把它们清空？”
白远峰轻声道：“也许他一直不清空。是留给你看的。”
她没再说话，白远峰点开文件夹里的相册。
照片大多是些建筑、风景、他画画时留下的手稿，有一张拍在夜里，他坐在候机楼的椅子上，窗外是机场灯光，脚边有个行李箱。
还有一张，她盯着很久——
她站在厨房，背对着镜头，正在洗菜做饭。那一天，她毫无印象，但儿子却留下了这个瞬间。
王阿姨眼泪终于止不住地落下，她低声啜泣着说：“我一直以为……他是狠心，我骂他冷血，没良心，他走了十年，一定很恨我。”
白远峰坐在她对面，没有劝，只等她把那些积压在心口十年的情绪慢慢流出。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备份恢复”——恢复的不是数据，而是母亲脑海中那个逐渐模糊的孩子的真实模样。
还有一张英文电子书的截屏，中间一行被高亮标记：
“If I am not loved， at least let me be known.”
——如果我无法被爱，至少，请允许我被了解。
王阿姨看不太懂英文，迟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白远峰缓缓念了一遍翻译。
她怔在那里，像被什么击中，又像是终于明白了儿子始终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东西。
手机的页面还停留在那句高亮文字上，屏幕光打在她脸上，泪痕未干，却神情空明。
“他不是不想回来，原来是……我让他不敢回来。”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怕被空气听见。
夜已深，店外的风渐渐停了。
“里面还有一些近期的文件，最近这部手机也被使用过。”白远峰熟练地绕过几个空文件夹，找到“DCIM”目录中更新日期为近一年的照片文件，轻轻点开。
画面跳出来，首先是一张拍在厨房的照片。
灶台上放着炖煮的铁锅，锅盖微开，腾起热气；旁边是两只白瓷碗，一张木桌被阳光照得温暖，桌上摆着一些调味料，看着像橄榄油，还是红酒，还有一本摊开的书，似是食谱。
王阿姨愣了一下。
她从没见儿子做过饭——高中住校，大学也多半吃食堂，他连剥蒜都不会。她想不出他什么时候会拿起锅铲，更别说摆出这种有生活味道的画面。
再点开一张——
是阳台，阳光斜照下，一张露营桌，两把椅子，有人坐在画布前在写生。拍摄角度是站在屋里，镜头对着窗外那个人的背影。
那人穿一件浅灰色的衬衣，微微弯着背，手里握着笔刷。
“这……是谁？”
王阿姨问得迟疑。
白远峰也没有回答，点开照片信息。
文件名中赫然写着：“Pablo”。
这个名字在手机的“笔记”应用里出现过，白远峰打开笔记，果然找到了关于Pablo的内容：
“今天Pablo带我去吃了一家藏在巷子里的海鲜饭店，餐后我们走了三公里去看海。天很蓝，他说，他很喜欢我笑起来的样子。
妈，如果你知道我过得开心，会不会体谅我一点？”
看到这句话，王阿姨心头一颤。
她盯着屏幕不说话，嘴角轻轻地抖动着：“这个人就是他的伴侣？”
“从这些内容来看，应该是的。”白远峰答得很克制，“他们一起生活，应该过得挺开心。”
王阿姨把手机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那张厨房照片，轻声说：“其实我……不是不爱他，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接受。我一直都觉得，儿子得有工作、赚点钱；得结婚、生孩子，得像别人家的儿子那样正经生活。”
“可是……”她顿了顿，泪又涌出来，“这么多年来，我发现，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是他开心。”
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种深深的、长年压抑之后的忏悔。
白远峰把手机轻轻拿过来，点开通信录。
联系人列表只有一个，名称为“儿子”，号码为0034 632247932。
“0034，是西班牙的国际区号，这应该是你儿子的手机号码，他希望能接到你的电话吧。”
她像突然被击中似的，坐直了身体：“你说……我还能给他打电话吗？”
“他一直等着你打。”白远峰一边说，一边拿起自己的手机看国际时间，“现在马德里时间是下午6点多。”
她轻轻拿起了手机，像重新拿起了过去十年所有的沉默、愧疚、和未说出口的爱。
“谢谢你，远峰！”王阿姨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放在包包里，捂着包包，就像捂着宝物，“我现在就回家。”
她转身出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白远峰看着她的背影——相比进门时的犹豫，此刻的脚步真是轻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