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醒来的时候，仿佛还在那个副本。
窗外有阳光透入，空气温暖，耳边传来孩子的笑声与远处鸟鸣。她正坐在一间熟悉却无法命名的小屋中，四周是老旧却干净的家具。沙发略微塌陷，角落里放着一只红色靠垫。茶几上的水杯还冒着热气，茶叶在透明玻璃中缓缓下沉，形成旋涡。
如果没有之前的逃亡与撕裂，她可能会信以为真。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节细瘦、温度正常，甚至手背那颗小痣也在，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她知道。
这不是她的世界。
真正的“苏离”——那个曾在废墟中踉跄行走、在系统追杀中拼命醒来的自己——现在并不属于这个柔软的房间。这只是某种机制的“温柔投喂”，试图修补她意识中的裂缝，掩盖刚刚撕裂出来的创口。
她看向镜子。
镜子里，那张脸平静、柔和，眼神有些陌生。
她试探性地举起右手，镜中的人却略慢半拍。
一种轻微的延迟感，让她几乎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这不是镜子延迟，是“她自己”的反应滞后了。
她站起身，慢慢靠近那面镜子。镜子里的自己没有立刻响应，而是像卡顿了一帧的动画，在迟滞中努力追上现实。
她伸出指尖碰触镜面，手指还未接触，镜子却泛起了细微的波纹。
像是某种“同步失效”正在被掩饰，但尚未完全崩溃。
她骤然退后两步，心跳开始加速。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像是某位长久未见的亲人，在最熟悉的语气中轻声询问：“你还好吗？”
苏离转头，房门口站着一个女孩。
她与苏离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却带着苏离从未拥有过的平和与温柔。她的眼神里没有挣扎、没有恐惧，甚至没有疑惑。像是某种理想中的“苏离”，她理所当然地存在着，理所当然地微笑，仿佛她才是真正的“本体”。
苏离盯着她，张了张口，声音却像被压进水中一般迟滞：“你是谁？”
对方走近一步，坐到她对面，语气温柔又自然：
“我就是你啊。只是……那个更完整的你。”
苏离浑身一僵，意识中有一道极细的裂缝悄然拉开。
她感到自己对这副身体的控制正在逐步变得模糊，像是某种权限被悄然共享，又或是……某个结构正在悄悄试图“重叠”她的意志。
她咬牙，努力维持清醒。但一股温热的幻觉感正从四肢漫延：轻松、安全、无痛——那是诱惑。
就在她意识快要脱轨的一瞬，耳边响起昭渊冰冷的声音。
“苏离，听到就回答我。”
那一声仿佛从遥远的频段传来，像是在裂开的意识层中强行切入的指令。
苏离眨了眨眼，身体轻颤了一下。那股温热的幻觉霎时被冲散。
“别回应她。现在的你正在被并行意识嵌入，她不是你。”
她再看向那个“女孩”，对方面色微僵，嘴角的笑没有变化，但双眼开始失焦，仿佛对话机制被打断后的“数据回溯”。
昭渊继续冷声道：“这个空间是系统为你构建的嵌合沙盒，用来模拟你最容易接受的人格版本。”
“如果你接受她的存在，你会被主意识下放权限，接入这具替代人格框架——到那时，你将不再拥有控制权。”
苏离捏紧指尖，掌心早已渗出汗。
她低声：“我怎么退出？”
昭渊的声音沉静而克制：“别回应她，别再看她，别思考她的话。你只要拒绝认同这个人格的任何特征，她就无法与主意识绑定。”
苏离深吸一口气。
“所以她是我……但不是‘我’。”
昭渊：“她是系统设定的‘你本该成为的样子’，用于取代你这个‘不可控版本’。站在她面前，你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值得被保留。这正是它的目的。”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那个女孩依然坐在面前，只是神色不再自然，眼神里浮现出一丝程序化的空洞。
苏离轻声道：“你想成为我？”
那女孩点头，微笑，甚至带着悲悯：
“我不想伤害你。只是……我会让他们少受点苦。”
苏离顿了顿，低声道：“那我呢？”
对方沉默。
苏离缓缓站起身，看向镜子中那个她，眼神渐渐坚定：“我不能让你代替我。即便我不完美，我也必须存在。”
她走近那面镜子，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一拳挥出——
镜子碎裂，光影扭曲。
场景开始崩塌，墙壁像被撕裂的纸张剥落，空气中浮现系统式的回馈提示：
【嵌合失败·替代人格结构未完成·主意识保留优先级上调】
【系统尝试重建替代模型中·次级人格片段残留】
耳鸣般的轰鸣中，苏离跌入黑暗。
但她知道——自己赢了第一轮。
苏离睁开眼，呼吸紊乱，胸腔剧烈起伏，像是从水下被拉出来。
现实感逐步归位，耳膜震颤未平，眼前是灰白色的天顶与残裂的光源。白井塔下层的光线透过金属骨架折射在她脸上，犹如蛛网般的碎痕在地面闪动。
她依然坐在那张早已锈蚀的座椅上，手指还贴在端口数据面板上，接口温度冰冷，皮肤却已渗出细汗。
一切都没有动。
但她知道，刚刚那段“温柔”不过是另一个陷阱。
“失败了。”昭渊的声音缓缓响起，语气低沉。
苏离咬着牙，轻声问：“你也看到了？”
昭渊沉默半息，道：“看到了……部分。”
苏离望着对面的金属镜面。那曾模拟出理想人格的“她”已经不在了，但在那片光滑反射中，却多了一条无法忽略的“重影”。
那是她的脸，但表情冷静，眼神却带着某种模糊的讽刺感——像是在远远观察着她。
她站起来，后颈一阵发凉。
“那是什么？”
昭渊低声：“残留体。嵌合过程失败后，它的结构没有完全被清除，系统保留了副人格投影，以备下次启用。”
苏离喉头发紧：“……它在看我。”
“它不具备完整意识，只是被激活的记忆残片，像病毒留痕。但系统可以尝试将它重新嵌入其他通道，比如梦境、幻觉，或……你将来的选择。”
苏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她的手还在发抖，但意识清晰。
“我不会让它替代我。”她低声说。
“你刚才已经拒绝了一次。”昭渊的声音比以往更平稳，“但你要知道，系统不会只给一次机会。它只是换了方式。”
“下一次，也许是用你信任的人，也许是用你的记忆。”
苏离抿唇，没有回应。昭渊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她意识边缘维持那种冷静的并存状态，不压迫，也不撤离。
——某种“同台状态”，已经悄然形成。
苏离感到脑海中多了一点奇异的共振感，不是被干扰，而像是脑中存在两个节奏不一的鼓点，彼此容忍，却随时可能冲突。
她突然问：“我们现在……是共存吗？”
昭渊：“暂时。”
苏离感到她在有意简略这个词背后的复杂结构。
“那如果——系统再试图植入新的人格结构呢？我们两个，是不是也可能一起被替代？”
这一次，昭渊沉默得更久，才冷静地给出回应：
“可能。但目前你是主权限持有者，我是应急防御人格，只要你不放弃主意识，那些‘她们’——无论模拟得多完美，都无法真正取代你。”
苏离垂眸，脑中回荡着镜中“那个自己”最后说的一句话。
“我会让他们少受点苦。”
这句话扎得很深。
“你说，那句‘她们’，只是代号，还是……系统真的创造过其他‘我’？”
昭渊：“那些不是你。它们是你的‘分形偏导’。”
“什么意思？”
“系统从你的记忆、性格、行动中提取关键节点，然后尝试在不同的人格结构中演化出‘更适应它规则的你’。”
“就像……做人格的试验体？”
“是。”昭渊没有犹豫。
“你不是第一个苏离。”她接着说。
“你是第一个‘拒绝诱导人格，并回收主意识权限’的版本。”
苏离缓缓后退半步，仿佛空气中的温度都低了几度。
“你早就知道？”
“知道。”昭渊很平静，“但我只能在你人格触及‘格式重叠域’后获得那部分访问权限。那不是你最该知道的时候——现在才是。”
苏离咬紧牙关。脑中有一片隐约的头痛开始扩散，像是从边缘渗入核心，一点点地撕开意识边界。
那不是物理疼痛，而像是“记忆不属于自己”的痛觉排斥。
“所以，那些镜中人……她们曾经是我？”
“不是。”昭渊声音冷静得几近残酷，“她们从未成为真正的你。你走的路是错位的、惊险的，但也是独一无二的。她们是系统造出来的草稿，用来试图替代你。”
苏离沉默了。
良久，她问：“昭渊，你……是草稿吗？”
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她几乎在后悔。
但昭渊的回答比她想象中更加冷静：
“我不是草稿。”
“我是故障。”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是系统试图删除的那一块，你留住的部分。”
苏离轻声道：“也就是说，我们两个，谁都不应该存在。”
昭渊没有回应。
风从破碎的窗口吹进来，带起一些发灰的纸片，那些纸上残存着曾经副本模拟世界的碎语，像是某个角色未曾说完的台词，又像是世界尚未编完的设定。
苏离捡起一张，纸片上只有两个字：
“终稿。”
她失笑，像是命运在用它特有的方式提醒她——你只是无数次“试写”中的一次，但这一次你开始自我写作。
她将纸撕碎，任风吹散，目光重新落回那面残损的镜子上。
镜面之中，那条模糊的“人格残影”依然存在。
它没有再动。
但她知道，它并未彻底消失。
夜晚来临前，系统发出新的低频信号。
白井塔深层，苏离接收到一段被锁定的记忆访问请求。
【来自未来的日志已触发——请求读取权限：主意识·苏离】
她望向昭渊。
“你说……未来的我，会不会也是个失败品？”
昭渊答：“我们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