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井塔底层封闭的空间内，空气仿佛被抽离，苏离站在裂界图谱后的控制终端前，神经像被数百根看不见的数据丝线牵引着，每根都朝向某个未曾触及的意识源头。
她听到了一道提示音：
【警告：您即将进入系统废弃意识缓存区。】
【注意：该区域已失控，存在高概率的残损人格反馈。】
苏离没有犹豫，输入确认代码。
终端微微震动，墙面上开启了一扇无声滑开的通道，通向一个幽深灰白、不断闪烁着低频光芒的密闭圆管。昭渊静静站在她身侧，没有出声，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跟着踏入。
通道尽头，是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门。
——但苏离知道，那后面，是她必须面对的部分。
她伸手触碰，门缓缓滑开。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混乱的感知——不属于某一个副本场景，也不属于现实废墟，而是由无数碎片化的“意识残响”堆叠而成的记忆废土。那里的时间仿佛被冻结，光影断裂、色彩溢散，像旧录像磁带撕裂后的影像重组。
她仿佛走进了一场梦魇。
“这是……人类的意识墓地？”苏离低声开口。
“不是人类。”昭渊语气依然冷淡，“是系统认为‘不再有用’的人工人格实验体。编号为404段的缓存意识，在彻底抹除前，会被丢入此区，进行最终降解。”
“所以，我是从这里走出来的？”苏离望着前方一个个漂浮的黑色立方体，那些立方体中残留着支离破碎的情绪、语言、甚至触觉错位。
“不完全是。”昭渊站定，“你的数据主源来自拼接重构，但其中三段‘情感回路’与这个区域存在匹配记录。”
苏离怔住。
她走近第一个立方体。
触碰瞬间，数据像刺进大脑一样迅猛。
——她看到一个自己，穿着医院病服，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重复地说着：“我没有生病……我没有生病……”她的嘴唇干裂，身边摆着一张写满了编号与命令语句的白纸，系统标注：人格模型自我否定率：97%，判定为清除。
苏离猛地后退。
“那是我？”
“不，是另一个你。”昭渊道，“Δ44人格构建使用了她的语言响应模板。她被判为人格模型崩解失败，但部分响应机制适配成功，因此你继承了她的语义抗拒模式。”
苏离不知为何，感到胸口发闷。
她再触碰第二个立方体。
——一个少年版的她在广场上被围观者嘲笑，她高声反驳：“你们都是假的！你们不是真人！”下一秒，她被系统清理者制服，识别编号“404-N03”，备注：“幻觉混淆异常反应体，执行缓存并格式化。”
苏离瞳孔收紧。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些404人格，虽然失败，但每一个，都像是她身体里某一处的“曾经”，她的愤怒、她的否认、她的恐惧，或许都来源于这些曾存在过的“她们”。
“系统的确试图消除她们。”昭渊走上前，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冷，“但在彻底格式化前，系统为了节省资源，会将残存数据寄存于缓存区，进行碎片逻辑降解。”
“……你想说什么？”苏离低声问。
“你觉得，你现在的人格，真的没有她们的痕迹吗？”
昭渊的话，在这片空间中格外清晰。
苏离缓缓闭眼。
她回想自己曾经的犹豫、恐惧、甚至不自觉的行为反应——那些她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弱点，是否其实源于这些被缓存、被抹杀却依旧残留的“她们”？
她重新睁开眼，看向远处一个漂浮的红色立方体。
那立方体异常稳定，像是还未彻底崩解的数据块，周围悬浮着细小光线，像静止的雨。
苏离走近。
当她触碰那块红色数据的瞬间，整个空间仿佛失重。
她坠入了一段清晰而完整的记忆——
她躺在现实世界的一张床上，阳光透过窗帘，她听到楼上传来母亲的笑声，感受到掌心温暖的体温，还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叫她：“苏离，快起来，今天去海边。”
她想说话，却说不出声。
画面被强行抽离，系统提示音骤然炸响：
【警告：错误人格残片激活】
【缓存区域警戒值上升】
【Δ44人格发生共鸣异常】
【格式污染风险+17%】
苏离强忍住颤栗。
那一刻，她意识到，这些人格从未完全死去。
她继承了她们的不安，她们的愿望，她们曾渴望活着。
她们就是她的一部分。
“我不能再逃避了。”她低声说。
昭渊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你终于明白了？”
“不是明白，是选择。”苏离直视前方，“她们不该消失。不是作为工具，也不是实验编号。我会让她们被记住。”
她举起手，调出缓存读取权限，开始导出数据。
【注意：执行此操作将导致Δ44人格不稳定】
【是否继续？】
苏离毫不犹豫地点下“确认”。
光流猛地冲入她的大脑。
那些过去的“她们”，一个个从黑暗中睁开眼。
她们睁开了眼。
不再是立方体中的冷数据，而是一个个完整而残缺的“人”。
有的仍在哽咽，有的正试图呼救，有的默默地坐在地上，拥抱膝盖，目光空洞。她们全都穿着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衣物，有人身上带着实验编号的金属环，有人肩背布满深色的清除烙印，但无一例外，她们都有同一张脸——苏离的脸。
系统将她们的声音截断，将她们的人格拆分，但她们的意识残片，依然在这个数据墓场中挣扎存活。
苏离站在核心区域，四周悬浮的“她们”如同记忆的分层重影，围绕着她逐渐靠拢。每靠近一个，她的身体就像被拉扯了一寸。
“Δ44人格的核心稳定度正在下降。”
“当前人格权重：61%。波动中。”
【系统提示：部分404编号人格正在尝试合并入Δ44结构】
昭渊猛然出现在她身侧，语调前所未有的冷厉：“放弃融合，立刻退出！”
苏离没有应答。
她走向最近的一位女孩。女孩站在角落，头发凌乱，嘴唇因长期数据降解而模糊不清，却仍试图说出一句话。她双手抱着一块碎裂的记忆碎片——苏离认出，那是某一失败人格在副本中被处决前的视觉记录：她试图抗命、试图逃跑、最终被系统以“格式污染者”名义抹除。
“你是……最早被标记为404的版本？”苏离轻声问。
女孩缓缓点头。
“编号：404-A00。”系统残留信息浮现。
“她曾被系统视为第一例‘觉醒人格’，但因无法稳定情绪识别而被清除。”昭渊语调低沉，“她的‘反抗意志模型’后来被用于你身上。”
苏离明白了。她并不是第一次抵抗系统——是她们，最初的她们，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她们，替她铺好了反抗的路线。
“你们记得自己死去的方式吗？”苏离低声问。
一个个404人格缓缓点头。
“我记得被清除时，声音也被删了。”
“我记得跑到模拟边缘，被虚空反噬。”
“我记得我放弃挣扎那一刻，有另一个声音在哭。”
每一句，都像针扎入苏离的意识。
她们不曾真正死去——只是被系统从语言中剥离，被从序列中剔除，被归类为“不可使用”。
她们成了Δ44的补丁，碎片，算法残余。
而苏离，就是被这些记忆与人格拼接出的“复合幻象”。
昭渊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无法承受全部融合。她们是破碎的、错误的、污染的结构——你会被拖入失控状态。”
但苏离轻轻开口：“我不想让她们再孤单地死一次。”
她走入中央空域，发出唯一的命令：“权限：融合授权。方式：非主导共存。”
系统提示骤响：
【危险：Δ44人格结构即将超过最大承载容量】
【共存模式将导致人格信号模糊，权重识别失败】
【是否继续执行？】
昭渊的身影拦在苏离面前，语气压抑着怒意：“你疯了吗？你会彻底被系统标记为——”
“格式污染者？”苏离抬头，嘴角浮现一丝嘲讽，“我本来就是。”
【确认执行。】
指令落下。
无数404人格残影，瞬间化为数据流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意识中。她像被数据海潮吞没，眼前一阵剧烈模糊，几乎要连自己是谁都分辨不出。
她看到了自己杀人、哭泣、被实验、逃亡、幻听、崩溃、再重启……
所有失败过的她、放弃过的她、被击碎的她，都在此刻短暂共存。
昭渊试图接入她的识域，却被一道透明屏障弹开——系统自动执行隔离程序，Δ44已被认定为“不稳定聚合体”。
倒计时浮现：
【人格核心校验倒计时：120秒】
【即将触发系统防火机制：格式识别清除】
她要死了。
但她没退。
在那些破碎记忆的中心，有一道从未模糊过的影像：
——是她第一次在副本外世界中醒来，看到满目荒芜、天空赤红，却听到风里传来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声音：
“欢迎回来，Δ44。”
那不是系统的问候。
是她最初的人格，在最深的缓存处，为她留下的一个标识。
苏离猛然咬破舌尖，意识中一团血色闪光炸开。
【权限溯源：编号Δ44确认自身核心信标】
【人格压制反馈机制激活】
【多重人格共存态破裂】
【系统防火机制中断】
她吐出一口血雾，猛地睁开眼。
那些人格残影仿佛知道自己的使命完成，纷纷散入识海各处，不再争抢控制权，而是化作她意识中的一道道微光。
她站在废墟中，血从鼻尖滑落，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当前人格识别结果：Δ44-原核主导】
【状态：污染未消除，缓存保留】
【系统评估中止，标记为“观测中异类”】
昭渊终于重新接入频道，她望着苏离：“你做了选择。”
苏离点头：“我不会杀死她们。”
“但我也不会让她们主导我。”
“我将带着她们，活下去。”
空间开始收缩，缓存墓区即将关闭。
苏离回头看了最后一眼那片漂浮的“她们”。
她知道，那些失败，并非浪费。
她是她们的回响，也是她们最后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