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渝站在镜子前，轻轻抚摸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孕二十四周的肚子像半个小西瓜，将她的丝绸睡衣撑出一道柔和的弧线。镜中的自己头顶数字是“75“，比一个月前略有下降——自从收到季衍那个简短的回信后，再没有任何消息。
“宝宝，今天我们要去见外公。“她对着肚子轻声说，手指在小腹上画着圈，“你要乖一点，别让妈妈太难受。“
晨吐已经过去了，但最近几天她总觉得头晕目眩。医生说是孕期正常现象，建议多休息。可今天这个约会对她太重要了——父亲终于同意和她见面。
手机震动起来，是小林的信息：【桑姐，花和礼物都准备好了，放在前台。需要我陪你去吗？】
桑渝回复：【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深吸一口气，选了件宽松的墨绿色连衣裙，刚好能遮住孕肚。父亲还不知道她怀孕的事，今天她打算亲口告诉他。这个秘密她已经独自守护了三个月，从得知怀孕那天起，就无数次想象父亲会有的反应——震怒？失望？还是...或许有那么一丝可能，会因为这个新生命而软化？
工作室的前台放着精心挑选的礼物——父亲最爱的大吉岭茶和一本绝版的天文学图册。小林还准备了一束白色郁金香，母亲生前最爱的花。
出租车在桑家老宅门前停下。这座红砖小楼承载了桑渝全部的童年记忆，如今看起来却如此陌生。她已经有四个月没踏进这个家门了，自从时装展那场争吵后。
门铃按响后，是家里的老保姆张姨开的门。看到桑渝明显隆起的腹部，张姨瞪大眼睛，嘴唇颤抖着却没出声，只是默默接过花和礼物，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爸在书房。“张姨小声说，“他...不知道你...“
桑渝点点头：“我自己告诉他。“
书房门半掩着，桑渝轻轻敲了敲。
“进来。“父亲低沉的声音传来。
桑建华坐在宽大的橡木书桌前，正在批改研究生论文。他穿着常穿的深灰色毛衣，头发比上次见面更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看到桑渝进来，他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然后定格在她的腹部。
桑渝看到父亲头顶的数字从“40“骤降到“20“，颜色变得灰暗。
“爸...“她轻声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颤抖。
桑建华放下钢笔，声音冷得像冰：“所以这就是你急着见我的原因？“
桑渝深吸一口气：“我想亲口告诉您...“
“季衍的孩子？“父亲打断她。
桑渝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护住腹部：“已经六个月了。预产期在四月。“
桑建华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背影上，显得格外孤独。
“他知道吗？“
“知道。“桑渝轻声说，“他在非洲做无国界医生，说会赶在预产期前回来。“
父亲沉默了很久，久到桑渝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最终，他转过身，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
“你妈妈怀你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倔。“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宁愿跟着我东奔西跑做研究，也不肯好好休息。“
桑渝的眼眶瞬间湿润。这是父亲第一次主动提起母亲怀孕的事。
“爸，我...“
“坐下说吧。“桑建华指了指沙发，“你站着累。“
这个小小的体贴让桑渝心头一热。她小心地坐下，看到父亲头顶的数字回升到了“35“。
“我查过季衍的资料。“桑建华在对面坐下，语气平静了些，“他在非洲的那个难民营，上周刚遭遇过武装袭击。“
桑渝的心脏猛地一缩：“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父亲递给她一份打印的新闻网页，“两名医护人员受伤，但没有死亡报告。“
桑渝的手指颤抖着接过纸张。报道很简短，只说中非共和国某难民营遭到不明武装分子袭击，医疗设施部分损毁，两名无国界医生工作人员轻伤。没有名单，没有细节。
“他没联系你？“桑建华问。
桑渝摇头，胃里一阵翻腾。上次收到季衍的消息已经是五周前，那个简短的“看到视频“的回复。她试着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季衍真的受伤，组织一定会通知家属...但随即意识到，她甚至不在季衍的紧急联系人名单上。他们不是夫妻，不是法律认可的伴侣，医院根本不会通知她。
“我认识外交部的人。“父亲突然说
“可以帮你打听具体情况。“
桑渝惊讶地抬头，看到父亲头顶的数字升到了“45“。
“爸...您不生气了？“
桑建华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她的腹部：“我生气有用吗？“他摇摇头，“你妈妈要是知道我要当外公了...“声音哽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桑渝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笨拙地起身，想拥抱父亲，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父亲的脸忽远忽近，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她下意识扶住茶几，却碰翻了茶杯。
“阿渝！“父亲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桑渝感到自己在下坠，然后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最后的意识里，她看到父亲头顶的数字疯狂跳动着，从“45“飙升到“80“，颜色变成刺眼的红色。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心率监测器规律的“滴滴“声。桑渝缓缓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左手插着输液管，右手指尖夹着血氧仪。窗外已经黑了，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桑渝转头，看到父亲坐在床边，眼睛布满血丝，手里拿着一份检查报告。他头顶的数字是“65“，比在家里时高了许多。
“宝宝...还好吗？“桑渝虚弱地问。
桑建华点点头：“暂时稳定。但你血压太高，医生说是子痫前期，需要住院观察。“
桑渝的心一沉。她知道子痫前期的危险性——这是孕期最严重的并发症之一。
“多严重？“
父亲的表情变得严肃：“尿蛋白三个加号，肝功能指标异常。他们建议...尽早终止妊娠。“
“不！“桑渝猛地坐起来，立刻被一阵眩晕击中，“不行...才二十四周...“
“冷静点！“父亲按住她的肩膀，“医生说如果控制得好，还可以争取几周时间。但你必须绝对卧床休息。“
桑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爸...我必须保住这个孩子。“
桑建华沉默了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已经联系了外交部，让他们查询季衍的情况。“他顿了顿，“同时...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联系季明远。“
桑渝瞪大了眼睛。父亲主动提出联系季明远？这是她从未想过的转折。
“您...不恨他了？“
桑建华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中：“恨了三十年，够久了。“他轻声说，“尤其是看到你今天的样子...就像看到你妈妈当年。“
桑渝这才注意到父亲手中的检查报告上，有母亲的名字和当年的日期——原来父亲一直保存着母亲的孕检记录。
“谢谢您，爸。“她轻声说。
桑建华点点头，起身按响了呼叫铃：“我去给你办转院手续。这家医院的产科不够强，我们去协和。“
护士进来检查时，桑渝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的国际长途。
“喂？“她急切地接起来。
“桑渝？“一个女声用英语问道，“我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的联络官艾玛。关于季衍医生...“
桑渝的心跳几乎停止：“他...出事了？“
“他在上周的袭击中为保护患儿受伤，左肩中弹。“艾玛的声音平静而专业，“手术很成功，没有生命危险。但他坚持要联系你，所以我们破例提供了卫星电话。“
桑渝的手指紧紧攥住床单：“他现在能通话吗？“
“稍等，正在转接。“
一阵杂音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虚弱但熟悉的声音：“桑渝？“
只这一声，桑渝的泪水就决堤而下。是季衍，真的是他。虽然声音沙哑，虽然远隔万里，但那确确实实是季衍。
“我在。“她哽咽着说，“我和宝宝都好...“
“我看到了新闻。“季衍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子痫前期？严重吗？“
桑渝愣住了：“你怎么...“
“你父亲联系了外交部，他们转给医疗组织。“季衍简短解释，“告诉我真实情况。“
桑渝深吸一口气：“尿蛋白三个加号，肝功能异常。医生建议终止妊娠，但我想再坚持几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季衍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听我说，桑渝。立刻转院到协和，找产科主任刘教授，她是子痫前期专家。我认识她，会提前打招呼。“
“你要回来？“桑渝轻声问。
“已经在机场。“季衍说，“医疗队特批我提前回国。十八小时后到BJ。“
桑渝的眼泪再次涌出。她看向父亲，桑建华点点头，无声地表示他会安排好一切。
“季衍...“她轻声唤道，“你的伤...“
“不碍事。“他简短回答，“保存体力，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电话突然中断，可能是信号问题。桑渝紧握着手机，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季衍的声音。她看向父亲，发现他头顶的数字已经升到了“70“。
“他受伤了，但正在回来。“桑渝轻声说。
桑建华点点头，表情复杂：“我去办转院手续。你...休息吧。“
父亲离开后，桑渝轻轻抚摸腹部，感受着那里微弱但坚定的生命迹象。镜中的自己头顶数字稳定在“80“，颜色温暖如晨光。
协和医院的高危产科病房比桑渝想象的更安静。雪白的墙壁，淡蓝色的窗帘，窗外是BJ冬日灰蒙蒙的天空。她已经在这里躺了三天，每天接受各种检查，输液，监测。血压仍然偏高，但好在没有继续恶化。
季衍本该前天就到BJ，但航班因暴雪延误。最后一次联系是从迪拜转机时发的短信：“延误8小时。已联系刘教授调整方案。坚持住。“
桑渝盯着手机屏幕，反复读着这条简短的信息。季衍一贯的风格——没有多余的情感表达，只有最必要的信息。但她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急切，想象他带着未愈的枪伤，辗转三个机场，只为赶回她身边。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桑渝期待地抬头，却看到父亲端着保温桶走进来。
“不是季衍。“桑建华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张姨熬的鸡汤，趁热喝。“
桑渝勉强笑了笑：“谢谢爸。“
这几天父亲的变化令她惊讶。他不仅每天来医院陪护，甚至主动联系了季明远。两位老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共同关注着她的病情和即将到来的外孙。
“外交部最新消息，季衍的航班已经落地。“父亲一边盛汤一边说，“他直接来医院。“
桑渝的心跳加速：“您...会见他吗？“
桑建华的手停顿了一下：“当然。我们需要讨论你的治疗方案。“
这显然不是全部原因。桑渝看到父亲头顶的数字升到了“75“，比之前任何时候都高。
鸡汤喝到一半，病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桑渝的心跳漏了一拍，勺子掉进碗里。门被猛地推开，季衍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左肩明显包扎着，右手拄着拐杖。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和牛仔裤，头发凌乱，眼睛布满血丝，却依然挺拔如松。
桑渝的眼泪瞬间涌出。三个月的分离，上万公里的距离，所有的委屈、担忧、思念，在这一刻化为无声的泪水。
季衍快步走到床前，却在最后一米处突然停下，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眼神瞬间柔软下来。他头顶的数字疯狂跳动着——“85“、“90“、“95“...最终定格在“98“，是桑渝见过的最高值。
“我回来了。“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桑渝伸出手，季衍立刻握住，他的掌心温暖而粗糙，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坚定。
“你的伤...“桑渝心疼地看着他左肩的绷带。
“小伤。“季衍简短回答，已经转向医疗监测仪，“血压多少？尿蛋白最新结果？“
桑建华清了清嗓子：“150/95，尿蛋白比昨天降了0.5。“
季衍这才注意到房间里的桑建华。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气氛瞬间凝固。桑渝紧张地看着他们，发现父亲头顶的数字稳定在“75“，而季衍的则略微下降到“90“。
“桑教授。“季衍点头致意，语气恭敬但疏离。
桑建华同样冷淡地点头：“季医生。“
就在这尴尬的时刻，病房门再次打开，刘教授带着医疗团队走了进来。她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目光锐利，步履生风。
“啊，季医生！“刘教授看到季衍，热情地伸出手，“刚下飞机就过来？伤口没事吧？“
季衍与她握手：“没事。桑渝的情况...“
“先看检查结果。“刘教授转向桑渝，温和但专业地说，“桑小姐，我们需要再做一次详细评估，然后决定后续方案。“
接下来的半小时，桑渝接受了全面检查。季衍全程站在一旁，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偶尔用医学术语与刘教授简短交流。桑建华则站在窗边，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
检查结束后，刘教授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指标比预期好。如果能保持这种趋势，我们可以争取到二十八周再考虑分娩。“
桑渝松了口气，看向季衍。他紧绷的肩膀也略微放松，但眼神依然严肃。
“严格卧床，限盐饮食，每天监测。“他对刘教授说，“我希望能参与治疗决策。“
刘教授笑着点头：“当然，你的临床经验对我们很有价值。“
医疗团队离开后，病房里再次剩下三人。沉默蔓延开来，像一层薄冰，随时可能破裂。
“我去找刘教授详谈。“桑建华突然说，打破了沉默，“你们...聊吧。“
父亲离开后，季衍终于坐到桑渝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指尖有些凉，但掌心温暖如初。
“对不起。“他低声说，“我应该早点回来。“
桑渝摇头：“你受伤了...还坚持回来...“
季衍的目光落在她的腹部：“我看到视频那天，就申请了提前回国。“他轻声说，“但手续拖了三周...然后遇到袭击...“
桑渝这才注意到他眼角的细纹更深了，皮肤晒得黝黑，左颊还有一道未愈的擦伤。非洲的三个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
“你看到视频...是什么感觉？“桑渝忍不住问。
季衍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令她震惊的动作——他轻轻俯身，将耳朵贴在她的腹部，动作小心得像是在聆听世界上最珍贵的秘密。
“就像这样。“他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桑渝从未见过的柔软，“无法形容。“
桑渝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攥住。她看到季衍头顶的数字稳定在“95“，颜色如同夏日晴空。
“季衍...“她轻声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这是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他们之间有过暧昧，有过争执，有过分离，现在又有了孩子...但从未明确过彼此的身份。
季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枚简单的白金戒指：“我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我不想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气，“桑渝，你愿意嫁给我吗？不是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