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亲上加亲
灰灵大陆的旱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压在龟裂的土地上。顾老汉蹲在门槛上,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自家那头瘦骨嶙峋的老母牛,还有旁边颤巍巍刚能站住的小牛犊。光流闷头蹲在牛栏边,拿根枯草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地上的浮土——二十啷当岁的人,眼神空茫茫的,仿佛连那点戳土的力气都吝啬得很。
“光流,”顾老汉喉咙里滚出一声沉闷的咳嗽,如同破风箱撕扯,“看好咱这牛,这老的老,小的小……命根子!”他枯瘦的手指用力点了点牛栏方向,“嚼料省着点,人饿着,牛不能垮!”
光流头也没抬,只从鼻孔里哼出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应了。顾老汉心里那点念头,被儿子这副不死不活的蔫巴样子拱得更旺了。他狠狠一跺脚,转身钻进低矮昏暗的灶屋。墙角,半袋子荞麦孤零零地立着,干瘪得可怜。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节粗大变形,在粗糙的麻袋上摩挲了许久,那些干瘪的颗粒隔着粗布刺着他的掌心。他咬咬牙,弯下腰,那半袋子荞麦压在他嶙峋的肩背上时,他整个人明显地晃了一下,脊梁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背着这沉甸甸的“山”,一步深一步浅地,踩着滚烫发白的土路,朝着邻村他亲姐家挪去。毒日头晒得他后脖颈的皮生疼,汗珠子滚进眼睛里,又涩又辣,可那点盘算却像野草,在干涸的心底疯长——亲姐家那傻妞,和光流这闷葫芦,不正是歪锅配歪灶?半袋子荞麦,换个人丁,亲上加亲,这买卖,值!
邻村的路,像一条被晒得奄奄一息的灰蛇,扭曲着爬过焦渴的田野。田里的庄稼蔫头耷脑,叶片卷曲枯黄,蒙着厚厚的灰土,风一过,卷起呛人的尘埃。水洼早已干涸见底,只留下龟裂的泥底,如同大地绝望张开的黑色口子,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点湿气。顾老汉背着那半袋越来越沉的荞麦,十步一喘,脚底板烫得生疼,每一步都踩在滚热的刀刃上。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姐姐家那傻妞的样子:总是咧着嘴,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眼神懵懂地追着飞过的苍蝇,嘿嘿傻乐。再想想自家光流那闷葫芦的样子,心里那点盘算反倒更笃定了——歪锅配歪灶,马马乎乎,能生养就成!这世道,能凑合着把日子过下去,就是天大的造化。背上的荞麦袋子摩擦着汗湿的肩胛骨,火辣辣地疼,可这点疼,比起心里那点指望,又算得了什么?
终于望见姐姐家那几间比自家还要破败歪斜的土坯房时,顾老汉几乎要瘫倒。院墙塌了半截,院子里空空荡荡,死气沉沉。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姐!姐!”
门吱呀一声开了,姐姐顾张氏探出头来,那张脸比顾老汉更显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如同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看到是他,她浑浊的眼珠里才勉强挤出一点活气。
“他舅?”声音干涩沙哑。
顾老汉卸下肩头那袋荞麦,像卸下一座山,重重顿在门框边的泥地上,扬起一小股呛人的灰尘。他喘着粗气,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纵横交错的汗和泥:“来看看你,还有妞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荡荡、了无生气的院子,直奔主题,“光流……也老大不小了,唉。”
顾张氏的目光,从顾老汉汗涔涔、疲惫不堪的脸上,缓缓地、牢牢地粘在了那半袋荞麦上。那灰扑扑的麻袋口子微微敞着,露出里面一点点黑褐色的荞麦籽。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喉头艰难地滚动着。屋子里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嘟囔声,伴随着笨重的脚步声。
“妞儿,出来!”顾张氏扭头朝屋里喊了一声,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尖锐的调子。
傻妞慢腾腾地挪了出来,蓬头垢面,身上的粗布褂子油亮亮的,沾满了不明污渍。她看到顾老汉,咧开嘴,口水立刻顺着嘴角淌了下来,嘿嘿傻笑了两声,眼神依旧涣散,直勾勾地盯着顾老汉腰间一个并不存在的点。
顾老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坠了块冰凉的石头。这傻气,比上次瞧着似乎又重了些。他强迫自己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勉强、带着苦涩纹路的笑容:“妞儿……长个子了。”他伸手,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极其僵硬地、象征性地拍了拍傻妞那同样油腻腻的头顶。入手的感觉黏腻而陌生。
“光流那孩子,”顾老汉搓着手,粗糙的掌心里全是汗腻,他眼睛看着地上那袋荞麦,话却对着姐姐说,“老实、肯干!就是……话少了点。”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姐,你看……这俩娃,一个少点机灵,一个缺些活泛,凑一块儿,歪锅配歪灶,不正好?马马乎乎……总能过下去!咱是亲姐弟,这要是成了,那是亲上加亲!”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格外用力,仿佛那是钉进木头里的最后一颗钉子。
顾张氏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半袋荞麦上,像生了根。她沉默着,那沉默在死寂的院子里蔓延,沉重得压人。阳光毒辣地晒着,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只有傻妞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口水滴答在滚烫的泥地上,瞬间就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飞快地被蒸发干净。
许久,顾张氏才抬起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混杂着无奈、麻木,还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灰暗。她没看顾老汉的脸,视线依旧落在荞麦袋子上,声音像是从干涸的井底费力地掏出来,沙哑得厉害:
“光流……是个老实孩子。”她顿了顿,喉头又滚动了一下,“妞儿跟着他……饿不死。亲上加亲……好。”她伸出手,那手枯瘦得像鸡爪,带着微微的颤抖,终于落在了那粗糙的麻袋上,手指紧紧攥住袋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荞麦……晒得真干。”
顾老汉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地,却砸得胸腔深处闷闷地疼。成了!他肩膀垮了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旱季的燥热和尘埃的味道。他看着姐姐那只死死攥着荞麦袋的手,又看看旁边依旧傻笑着、对决定了自己命运的交易毫无所觉的傻妞,心里那点刚刚落地的踏实感,猛地又变成一种更加庞大、更加粘稠的茫然和窒息。
“成了就好,成了就好……”他喃喃地重复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这滚烫而残酷的世道认输。背上的重量消失了,可心里,却仿佛又压上了另一座无形的大山。
夕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沉地坠向西边焦枯的地平线,天空被烫成一片病态的橘红。顾老汉背着空瘪的麻袋,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往回挪。来时那点算计的劲头,此刻被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空荡荡的胃里翻搅。邻村那点模糊的轮廓终于被甩在身后,自家村口那棵被雷劈过、只剩半截焦黑躯干的歪脖子老槐树,如同一个不祥的标记,出现在视野里。
快到家门口那低矮破败的土墙时,一阵压得极低的絮语声,混着老牛粗重的喘息,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晚风,断断续续飘了过来。顾老汉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像截枯木桩子,僵在了墙根的阴影里。
“……就你俩…还等着我……”是光流那闷葫芦的声音,此刻却带着一种平日里绝无仅有的、近乎温柔的腔调,黏糊糊的,像融化的糖稀,“……知道不?……老舅…把荞麦……背走了……”
墙内沉默了一下,只有老母牛“哞——”地低低应了一声,悠长而疲惫,带着牲口特有的温顺。
光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更轻了,却像小刀子一样,清晰地钻进顾老汉的耳朵:“……背去…换傻妞了……嘿嘿……”那笑声干涩,短促,透着一股自嘲的凉气,“……换个人…回来……管我……”
又是一阵沉默。小牛犊大概蹭了蹭光流,发出细弱的“嗯嗯”声。
“还是你俩好……”光流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气声,带着一种近乎依赖的脆弱,“……不会……逼我……娶亲……”
墙根下,顾老汉像被那低语冻住了。最后一丝天光吝啬地涂抹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显得更深、更黑了。他背上的空麻袋软塌塌地垂着,像一面投降的白旗。亲上加亲?他咧了咧嘴,想笑,喉咙里却只滚出一声模糊的、如同呜咽般的喘息。老槐树焦黑的枝桠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张牙舞爪,直直刺向那片血红的天空,像无数无声质问的手指,凝固在灰灵大陆窒息的黄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