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梢撕裂空气,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哨音,狠狠咬在龙大明汗湿的脊背上。火辣辣的剧痛炸开,穿透了浸满汗水和灰尘、早已板结的粗布短褂。他猛地一哆嗦,肩上那截裹着湿泥、硬如生铁的滚木,几乎要脱手砸下。
“磨蹭什么!等死吗?!”身后那缺了门牙的监工,唾沫星子混着恶臭喷溅过来,枯瘦的手臂再次扬起,鞭影晃动。
龙大明咬紧牙关,下颌骨棱角分明地凸起。喉头滚动,咽下那口带着铁锈味的腥气。他不能停,不能倒。身后是十几个同样摇摇欲坠的族亲,个个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一具具被抽干了血的躯壳,在死亡的悬崖边缘踉跄前行。两日前随小路送粮抵达时目睹的修罗场,那震耳欲聋的厮杀、漫天泼洒的血雨,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未曾褪去半分颜色。骨头缝里透出的酸软和疲乏,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最后一点气力。
脚下的路早已不成其为路。泥泞被无数双破草鞋踩踏、又被血水一遍遍浇灌浸泡,成了冰冷粘稠的沼泽。每拔一次脚,都像从地底伸出的鬼爪在拖拽。肩上的滚木,越来越沉,像一座压向骨髓的山。
城头方向,蓦然响起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锐啸!
“趴下!趴下!”有人嘶声裂肺地狂吼。
晚了。
龙大明只觉一股恶风贴着头皮掠过,带着刺骨的寒意。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像钝器狠狠砸在装满谷物的麻袋上。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扑通声,以及一声短促得几乎不似人声的闷哼。
他猛地回头。
滚木跌落在地,砸起浑浊的泥浆。四叔家那个老实巴交、总爱憨笑的柱子哥,仰面躺在泥水里。一支粗大的狼牙箭杆,兀自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震颤着,箭尾的翎毛被泥水糊住,暗红粘稠的血,正汩汩地从箭杆与皮肉的缝隙间涌出来,迅速在泥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柱子哥的眼睛瞪得极大,茫然地望着灰蒙蒙、仿佛永远也透不过一丝光亮的天空,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两下,便再没了动静。
“柱子!”撕心裂肺的哭嚎炸响,是柱子的亲弟栓子。他丢下肩上的石头,踉跄着扑过去。
“回来!别管!快走!”龙大明目眦欲裂,嘶吼着。可栓子哪里听得见?他扑在柱子哥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摇晃着,嚎啕着。
又一片更密集的箭雨泼洒下来,带着死神冷酷的尖啸。
噗!噗!噗!
那是箭头穿透皮肉、撕裂筋骨的、令人牙酸的声音。龙大明眼睁睁看着,栓子的后背猛地炸开几朵血花,整个人被箭矢的巨力带得向前一扑,重重砸在他哥身上。旁边扛着石块的族叔,一声不吭地歪倒,石块滚落,压住了他的腿。还有两个年轻的族弟,连声音都没发出,就像两截朽木般栽倒在泥泞里。
五个!就在这眨眼之间!
空气瞬间凝固。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泥沼的腐臭,像一只冰冷粘腻的手,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只有压抑的、濒死的喘息,和远处城头传来的、越来越疯狂的喊杀声。
“娘的!死绝了?!起来!都给老子起来!”缺门牙监工的声音再次炸响,带着一种非人的冷酷。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呆若木鸡的族人背上、头上,“死人有什么看头!耽误了军需,你们都得陪葬!快!把东西搬上去!滚木!雷石!快!”
鞭影如毒蛇,疯狂噬咬着幸存者麻木的躯壳。有人被抽得一个趔趄,跪倒在血水里,又挣扎着爬起。龙大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气流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在颤抖。他强迫自己转回头,不再看那片染血的泥泞。肩膀重新扛起那截沉重的滚木,每一步,都踩在族人尚未冷却的鲜血和绝望之上。
终于挪到城墙根下临时搭起的巨大窝棚。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到令人窒息作呕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脸上、胃里。那是死亡、腐烂和污秽混合发酵的味道。几十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熊熊燃烧的柴火上,锅里翻滚着粘稠、墨绿、冒着刺鼻黄绿色气泡的液体——熬煮中的金汁,守城最歹毒也最有效的武器。滚烫的臭气升腾,扭曲了棚内的光线,让那些搅拌巨锅的民夫身影,如同在地狱油锅里挣扎的恶鬼。
“新来的?去那边!”一个管事的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指着角落堆积如山的木桶,“挑粪水!灌满!火不能停!快!”
龙大明麻木地走向那些散发着源头恶臭的木桶。他弯下腰,试图提起一个。肩膀处被滚木磨破的伤口,被汗水、泥浆和粪桶边缘的污物一浸,钻心剜骨般的剧痛瞬间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桶脱手砸在脚边,污秽溅了一身。
“废物!”又是那缺门牙监工!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鞭子带着风声狠狠抽在龙大明的脊背,“装死是吧?老子让你装!”
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在早已皮开肉绽的伤口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龙大明咬碎了牙,牙龈渗出血丝,身体在剧痛中筛糠般抖动,却死死站住,没有倒下。他不能倒。他再次弯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颤抖着,终于将那个沉甸甸的粪桶提了起来。桶沿的污垢和冰冷的重量,透过指尖直抵心脏,冰冷刺骨。
“哥…”一声虚弱至极、带着哭腔的呼唤在身侧响起,像一根针,扎破了龙大明强撑的硬壳。
他猛地扭头。是堂弟小石头!才十五岁,瘦小的身体几乎被肩上那半桶粪水压垮,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青,豆大的汗珠混着泪水在脸上冲出几道泥沟。他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眼神里充满了孩童面对无边炼狱时的巨大恐惧和无助。
“石头!”龙大明的心瞬间揪紧,“撑住!放下桶!歇口气!”他急吼,想冲过去。
“他娘的谁让你停了?!”缺门牙监工的咆哮和鞭子同时到了,目标正是摇摇欲坠的小石头!“懒骨头!抽不死你!”
“别打他!”龙大明目眦欲裂,丢下粪桶就要扑过去阻拦。
晚了。
那沾着泥污和不知是血还是什么的鞭梢,带着监工所有的狠戾,精准地抽在小石头瘦弱的肩颈连接处!
“啊——!”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小石头如同被重锤击中,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扑倒。肩上的粪桶脱手飞出,污秽的粪水泼洒一地。他重重摔在泥泞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更致命的是,就在他倒下的瞬间,棚外又是一阵流矢破空的锐响!
噗嗤!
一支从棚外射入的流矢,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死亡气息,精准地贯穿了小石头脆弱的脖颈!箭头从喉结下方刺入,带着一蓬滚烫的血雾,从颈后穿出,狠狠钉入泥地!箭尾的翎羽,兀自剧烈地嗡鸣颤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小石头还保持着向前扑倒的姿势,身体却已僵硬。那双曾经明亮、此刻却盛满巨大痛苦和茫然的眼睛,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死死地、死死地望向几步之外,僵在原地的龙大明。他的嘴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可怕的声音,大股大股粘稠发黑的血液,混着破碎的气泡,从箭杆穿透的洞口和嘴角汹涌地冒出来。
“哥…”他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血沫从唇齿间挤出几个模糊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泡破裂的咕噜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龙大明的心上,“…带…带大家…活命…”
那最后的尾音,被涌上的血彻底堵死。小石头圆睁着那双写满不甘和恐惧的眼睛,身体最后抽搐了一下,彻底不动了。脖颈处那个狰狞的血洞,还在汩汩地向外冒着温热粘稠的液体,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污。
“石头——!!”龙大明喉咙里爆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嚎叫,声带撕裂,血丝从嘴角溢出。他像疯了一样扑过去,跪倒在堂弟尚有余温却已迅速冰冷的尸体旁。他想去捂住那个喷涌鲜血的恐怖伤口,可手伸到一半,却剧烈地颤抖着,怎么也落不下去。那支冰冷的箭杆,隔断了所有生的可能。他只能徒劳地、绝望地抓住小石头沾满泥污和粪水、已毫无生气的手。
缺门牙监工似乎也愣了一下,鞭子僵在半空。但仅仅一瞬,那冷酷的驱赶声再次响起,甚至盖过了龙大明绝望的悲号:“嚎什么丧!晦气!拖开!快拖开!别挡道!后面的,继续干活!想死是不是?!”
几个麻木的民夫被鞭子驱赶着,木然地走过来,粗暴地抓住小石头的手臂和脚踝,像拖拽一截毫无价值的木头,将他从龙大明手中硬生生拽开,拖向棚外那片堆积着更多无名尸骸的角落。泥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混合着血与污秽的拖痕。
龙大明跪在冰冷的、浸透了亲人鲜血的泥泞里。鞭子再次抽打在他麻木的背上,火辣辣的,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监工的咆哮,锅灶里柴火的噼啪,粪水翻滚的咕嘟,远处震天的喊杀…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变得模糊、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整个世界,只剩下小石头那双死不瞑目的、凝固着巨大恐惧和最后祈求的眼睛,还有那句带着血沫的破碎遗言,在死寂的脑海深处,一遍又一遍,疯狂地回响、撞击:
“哥…带大家…活命…”
他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
窝棚破烂的草帘缝隙外,正对着巍峨却伤痕累累的城墙。透过缝隙,他看到一幅地狱绘卷:城下,层层叠叠的尸体,穿着不同甲胄,支离破碎,堆积如山,在夕阳残照下呈现出一种凝固的暗红色。秃鹫和乌鸦盘旋着,发出贪婪的嘶鸣,时而落下,啄食着那些尚未完全冷却的“肉山”。新鲜的血液还在从城墙某些地方不断淌下,汇聚成一条条暗红的小溪,蜿蜒流进尸堆深处。更远处,攻城锤撞击城门的沉闷巨响,伴随着垂死者若有若无的哀嚎,构成一曲永恒的地狱挽歌。
目光缓缓移回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能稳稳地扶起犁铧,能在丰收时捧起沉甸甸的稻谷。如今,掌心被滚木粗糙的棱角磨得皮开肉绽,深深的血口子翻卷着,沾满了黑泥、暗红的血痂,还有方才试图捂住小石头伤口时沾染的、温热的、粘稠的…属于他至亲的鲜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缝里塞满了污秽的泥垢和凝固的血块。
带大家活命…
他看着这双沾满血污、伤痕累累的手。
活命…在这座吞噬一切的绞肉机里?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彻骨的寒意,比城外的寒风更刺骨,从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冲上头顶,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维。
肩上,不知何时又被粗暴地压上了一根新的、冰冷沉重的滚木。那巨大的重量,压得他几乎要跪倒下去,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龙大明依旧跪在泥泞里,没有动。他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浆、污血和亲人生命的手。城墙缝隙外,尸山血海的景象在他充血的眼瞳里燃烧,小石头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就在那片猩红之上悬浮。
“活命…”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块,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烙下剧痛的印记。在这座无时无刻不在贪婪咀嚼血肉的巨兽口中,活命?
肩上的滚木沉重如山,压得他断裂的肩骨咯吱作响,伤口崩裂,温热的血混着冷汗,沿着脊背的鞭痕蜿蜒流下,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剧痛。监工那缺了门牙的嘴,在不远处开合,唾沫横飞,尖利的咒骂和皮鞭破空的哨音再次袭来,像毒蜂般蛰刺着他的神经。
然而,这一切的疼痛和喧嚣,此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掌心向上,摊开在眼前。粘稠的血泥从翻卷的伤口边缘渗出,滴落在身下那片浸透了小石头鲜血的泥泞里。这双手,曾经扶过犁,捧过谷,抚摸过堂弟稚嫩的发顶…如今,它们只记得滚木的棱角、粪桶的冰冷、族人倒下的沉重,以及…试图捂住那致命伤口时,指缝间喷涌而出的、亲人的温热。
视野里,那截压在肩上的、裹满湿冷泥浆的滚木,边缘粗糙,木刺狰狞。
一股冰冷的、决绝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力量,毫无征兆地从他麻木的躯壳深处炸开,瞬间冲垮了所有强撑的意志、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服从。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在目睹至亲被拖走、在那句血泪遗言的反复切割下,终于——
嘣!
断了。
龙大明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根象征无休止奴役和毁灭的滚木。然后,在监工下一声恶毒的咒骂即将出口、在皮鞭带着风声即将再次落下的瞬间——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吸得如此之深,如此之狠,仿佛要将这棚内弥漫的死亡恶臭、将整个战场上所有的冤魂戾气,都一口吸进肺腑深处。
紧接着,他绷紧全身每一块濒临崩溃的肌肉,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愤怒,都凝聚在肩颈处那一点!
“嗬——!”
一声低沉、嘶哑、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
双臂猛地向上一掀!同时身体向侧面狠狠一挣!
那根沉重如山的滚木,被他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连同那份压垮灵魂的屈辱和绝望,猛地掀离了肩膀!
滚木带着沉闷的风声,重重砸落在旁边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腥臭的水花,恰好挡在了那缺门牙监工冲过来的路上。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
棚内所有麻木劳作的民夫,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僵在半空,惊恐的目光聚焦在那个突然爆发的、浑身浴血的身影上。监工挥舞的鞭子悬停在半空,缺了门牙的嘴惊愕地张大,似乎无法理解眼前这头一直沉默挨打的牲口,为何会突然反抗。
龙大明没有看任何人。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要刺破这低矮压抑的窝棚顶。肩头那几处被滚木和鞭子撕裂的伤口,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鲜血正加速涌出,浸透了破烂的衣衫,沿着他僵直的脊背线条,一滴滴砸落在脚下混合着血、泪、汗、粪的泥泞里。
啪嗒。啪嗒。
细微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瞬间,却清晰得如同擂鼓。
他微微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棚外那个堆满无名尸骸的角落——小石头被拖走的方向。夕阳残血般的光线,透过草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冰冷的阴影。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所有的悲恸、茫然、恐惧,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在那疲惫的深渊底部,悄然凝聚起的一簇冰冷刺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幽暗火焰。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尸山,不再看那血海,不再看那缺了门牙的监工,甚至不再看自己肩头涌血的伤口。他只是静静地、笔直地站着,站在那片由无数血泪和绝望浇灌出的泥泞中央。像一个终于卸下了沉重枷锁,却又被更深的虚无笼罩的孤魂。
下一步是什么?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那根压垮了他所有族亲、压垮了小石头、也几乎压垮了他自己的滚木,此刻,正冰冷地躺在他脚边的泥水里。
而他,终于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