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十人返乡
残阳终于沉入灰灵大陆西侧的山脉,浓稠如血的霞光浸染着矗立在营地中央的军功柱。柱子表面,刻痕累累,层层叠叠,不知覆盖了多少代士兵的名字,此刻,它又新添了百十个深浅不一的刀痕,每一道都记录着不久前战场上的收割。
龙大明站在柱子前,粗糙的手指缓慢滑过那些新鲜的刻痕,指尖沾染了木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他身后,沉默地立着归营的队伍,一百七十多人,从战场带回的不仅是残破的兵器、沾满泥浆血污的滚木雷石,更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重,像一层看不见的灰土,无声地压弯了每个人的脊背。他们刚刚卸下那些沉重冰冷的“战利品”,空气中还弥漫着铁锈、尘土与淡淡血腥混合的复杂气味。
“百夫长,”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龙大明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龙大明没有回头,听出是队里的老刀疤刘。他继续摩挲着军功柱上最后一道刻痕,那刀痕深而直,是他亲手刻下,代表着自己刚刚从战场上割取的第十七个左耳——那是他晋升百夫长后亲手收割的第一批“功绩”。
“都安顿好了?”龙大明问,声音有些干涩。
“嗯,”刀疤刘应道,往前挪了一步,与龙大明并肩看向那根承载着太多血与命的柱子,“那十个……撑不住的兄弟,也挪到边上营棚里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大栓……刚又吐了一次血沫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龙大明的指关节在军功柱上骤然收紧,指甲刮过木纹,发出细微刺耳的声响。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那根刻满功勋的柱子,此刻摸上去,竟比战场上的滚木还要冰冷坚硬。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柱子上那些代表他新晋百夫长荣耀的刀痕,转身,大步走向营地深处那座挂着千户营旗的、相对宽敞的营帐。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踏碎了脚下冻硬的土地,也踏在他自己沉甸甸的心上。
千户长胡彪的营帐里弥漫着一种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暖烘烘的油腻气味,混杂着劣质酒水和烤肉的烟熏味。巨大的火盆里炭火噼啪作响,烧得正旺,映照着胡彪那张红光满面的圆脸。他敞着怀,露出内里的软甲,一只油腻腻的手正撕扯着烤得焦黄的羊腿,另一只手随意地拨弄着桌案上堆叠的几卷名册和几串黄澄澄的铜钱。几个亲兵侍立左右,帐内暖意融融,几乎让人忘却了营外呼啸的寒风。
龙大明掀开厚重的帐帘,刺骨的冷风立刻灌入,吹得炭火一阵明灭。胡彪皱了皱眉,抬眼瞥见是龙大明,不耐烦地扬了扬下巴,嘴里嚼着肉,含糊道:“龙百夫长?报备完了?折损几何?”
“回千户大人,”龙大明抱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帐内的嘈杂,“护粮队一百七十三人,此行押送粮草、转运军械、清理战场,阵亡九人,重伤十人。阵亡者名录在此。”他双手递上一卷染着几点深褐色污迹的薄册。
胡彪没接,只是朝旁边努了努嘴,一个亲兵立刻上前接过名册。胡彪的目光越过龙大明,落在他身后帐帘缝隙透出的、远处昏暗营棚的轮廓上,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嗯,知道了。那些个断腿断脚的废人,你怎么处置?留营里白耗粮食?”
“重伤者十人,”龙大明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皆为肢体残缺,无法行走,更无力承担任何营中劳役。末将以为,当依军规,允其携军功牌,返乡安置。”
“返乡?”胡彪嗤笑一声,丢下啃了一半的羊腿骨,油乎乎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响声,“说得轻巧!军功牌是朝廷发的抚恤凭证,可这路上呢?谁来护送?粮饷盘缠谁出?一群残废,爬都爬不回去!死在半道,抚恤金还得算老子头上!”他拿起桌上一串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发出哗啦啦的脆响,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精明算计,“依我看,不如……”
龙大明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胡彪那张油光光的脸:“大人!他们是在搬尸、抢运滚木雷石时伤的!是为大军流的血!按军律,重伤致残,失去战力者,理当遣返!末将斗胆,请大人恩准!军功牌是他们用命换的,盘缠粮饷,末将……末将自己想办法筹措!”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在温暖的营帐里砸出冰冷的回响。
胡彪被这目光刺得微微一窒,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他盯着龙大明看了几息,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着利弊。半晌,他忽然咧嘴一笑,重新抓起另一块羊肉,语气变得随意而敷衍:“罢了罢了,龙百夫长爱兵如子,体恤下属,难得。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行吧,准了!名册留下,回头报备军需处销账。至于盘缠……嘿嘿,”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扫过龙大明腰间那个略显干瘪的皮袋,“那是你的事。不过,这十个人的口粮,按规矩,只能发到今日。明日一早,他们就得离营。”
“谢大人!”龙大明抱拳,深深一躬,脊梁骨挺得笔直。他知道胡彪的“恩准”背后是什么——是克扣的口粮,是甩掉的包袱。他不再多言,转身掀开帐帘,凛冽的寒风瞬间将他吞没,也将帐内那令人作呕的暖腻彻底隔绝。
天光未明,营地的黎明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死寂里。寒风卷着雪粒,刀子般刮过空旷的校场。十个人影,在昏暗的天光下艰难地聚集起来,如同一群被风暴摧折的枯树。他们大多失去了腿,用粗劣的木头和布条勉强捆扎成拐杖,杵在冻硬的地上。只有那个叫阿土的年轻人,两条腿齐膝而断,只能趴在一块绑着两根粗木棍的简陋门板上,由两个同样挂着单拐、脸色蜡黄的兄弟,用粗麻绳费力地拖拽着。每一下拖动,门板都在冻土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龙大明大步走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身后跟着刀疤刘,两人合力扛着一个不大的粗麻袋。龙大明走到十人面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因伤痛和寒冷而扭曲的脸,最后停在阿土那双带着茫然和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上。
“兄弟们,”龙大明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呼啸的风,“路……要靠你们自己走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用细绳串好的、染着深褐色污迹的薄木片,那是军功牌,每一片都代表着一次用血换来的功绩。“这个,拿好。凭它,到地方官府,能换点安身立命的田亩,或是抚恤银钱。”他弯下腰,亲手将木牌一个个郑重地挂在那些尚能抬起的手臂上,系在阿土粗糙的衣襟前。
接着,他解开那个麻袋。里面是数量不多的、已经冻得发硬的杂粮饼子和一小袋粗糙的盐粒。他沉默地将饼子和盐块分到每个人手里,又额外摸出几张皱巴巴、盖着模糊红印的粮票,塞进几个看起来伤势最重、眼神也最绝望的人手中——那是他昨夜几乎掏空了自己和几个亲信兄弟所有积蓄,才从粮秣官那里私下换来的额外“买路钱”。
“百夫长……”一个断了右臂、用左臂夹着拐杖的老兵,看着手里多出的那张薄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拿着!”龙大明打断他,声音低沉而坚决,“省着点吃,熬过这段路,到家就好了!记住,你们是带着军功回去的!是功臣!”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抬起头!别让家里父老……看见你们这副熊样!”
他的话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十颗濒临绝望的心上。有人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背,有人努力擦了擦脸上的污迹和泪痕。阿土趴在门板上,费力地抬起一点身子,仰着脸看向龙大明,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百夫长……我……我能回家看娘了……真好。”
龙大明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得生疼。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们,只是用力挥了挥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走吧!”
十个人,像一支被狂风蹂躏过的残破船队,在冻硬的土地上开始了缓慢而痛苦的挪移。拐杖杵地的“笃笃”声,门板拖拽的“嘎吱”声,沉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呻吟声,混杂在呼啸的北风里,谱成一曲令人心碎的哀歌。他们互相扶持着,用仅存的力气牵引着同伴,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营地辕门外那片被灰白晨光笼罩的、望不到头的荒野。
辕门两侧,不知何时已悄然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影。龙大明手下的护粮队兄弟,还有其他营棚被惊醒的士兵,他们沉默地站着,密密麻麻,如同一片骤然拔地而起的、灰暗的树林。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喧哗。只有无数道目光,无声地追随着那十个在寒风中蹒跚挣扎的背影。
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士兵们冻得发青的脸上。他们看着那歪歪扭扭、随时可能被一阵风吹倒的队伍,看着那被拖拽的门板上,阿土努力想回头、却最终无力垂下的脑袋,看着那根根杵在冻土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断的简陋拐杖……一种冰冷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物伤其类的悲凉,像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辕门。这十个背影,是战场上最残酷的预兆,无声诉说着每个人终将抵达的结局——或早,或晚。
龙大明站在人群最前方,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寒风卷起他破旧的战袍下摆,猎猎作响。他的拳头在身侧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定定地看着那支渺小的、挣扎的队伍最终消失在灰茫茫的地平线上,如同十粒被风沙吞噬的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辕门内外死一般的寂静才被打破。士兵们像被抽掉了魂,沉默地、缓慢地散开,各自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冰冷的营棚。空气中只留下寒风凄厉的呜咽,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浓重的愁云惨雾。
龙大明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刀疤刘走到他身边,低声唤了一句:“头儿……”
龙大明这才像被惊醒般,缓缓抬起一直紧握的右手,摊开。掌心躺着几枚冰冷的铜钱,那是昨夜“买”粮票剩下的最后几个子儿。铜钱边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渍——那是昨日战场上,从某个割下的左耳边缘蹭上的血。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他掌心,那点暗红在铜钱冰冷的金属光泽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粘稠,仿佛刚从伤口里沁出来。
他盯着那点污渍,又抬眼望向十人消失的方向,荒野尽头只剩下混沌一片的灰暗。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铜钱坚硬的棱角狠狠硌进掌心那未消的月牙痕里,尖锐的刺痛感终于顺着神经窜了上来,直抵心口。这点微不足道的疼,却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麻木的心头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