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在宋渡雪抓心挠肝的等待里一分一秒地溜走了,他从没觉得日子这么难熬过,既嫌太快,又嫌太慢。
快是快在每一回他往朱钧天所在的方向看去,都感觉那白骨又被抽空了几分,而朱钧天眉梢又添喜色三分,眼看着即将大功告成;慢则是慢在自从那石破天惊的两句回应后,宋渡雪已经掰着指头数过了三天,少女失神的双目却仍旧空空如也,只是一具躯壳。
他等了七天,从慌张等到恼怒再等到绝望,本已强迫自己囫囵吞下了魄散魂消这四个字,心里哀乐都奏起来了,谁知那女妖怪竟在最后一刻冷不丁地冒了头,差点把宋渡雪吓破胆,使劲掐着大腿才没叫出声。为防被朱钧天察觉,他半点异样也不敢外露,拼命按捺着思绪假装沉痛,如丧考妣的模样装久了,连自已也怀疑起来。
那两声真是朱英吗?还是他日思夜想太过,想得走火入魔了,凭空捏造出来的幻觉?
心心相印已断,他又不能当着朱钧天的面再往朱英身上盖一个,只能兀自胡思乱想,等得好不心焦,不由自主地再次把目光投向朱英,期望能找到一星半点苏醒的迹象。
少女仍端坐着一动不动,周身笼罩在一圈朦胧的光晕中,那流光溢彩的本源灵气在朱钧天的精心引导下,不仅一寸寸重铸了她的灵台,还将她整个人都“洗”了一遍,朱英肤色本就惨白,又被仙人灵气洗得晶莹剔透,乍一看去,几乎不像活人了,像一座白玉做的雕塑。
比起最初的惊险,她的灵台眼下已经稳定,朱钧天也不再寸步不离地结印护法,而是就地盘膝入定,任由朱英吐纳——她的灵台用冲虚的本源灵气重铸了大半,相当于第二个冲虚,不需要符文的辅助也能从遗骨上把灵气分走,自行冲刷经脉,修补自身。
宋大公子望眼欲穿好半天,玉雕仍旧是玉雕,没有半点活气,琢玉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
朱钧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落在朱英身上片刻,又伸出一指,虚虚点在她眉心,仿佛在探查。宋渡雪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眼都不敢眨,一错不错地紧盯着。
好在朱钧天此举没有持续太久,约摸只有四五息的时间,便放下了手指。宋渡雪喉头一松,谨慎地控制着呼吸匀速不变,一边暗自庆幸他没有察觉异常,一边又忍不住怀疑,连朱钧天都未能感应到,莫非果真只是他的臆想不成?
朱钧天却转过身来,笑吟吟地问他:“小娃娃,你在看什么?”
这是他多日以来头一回主动与他们搭话,宋渡雪惊讶地发现,朱钧天眼底竟然生出了几根微不可察的红血丝。这可是奇事一桩,活了九百岁的修士还会红眼睛?总不能是苦等千年终于等来解脱之日,激动得老泪纵横,背着他们偷偷哭红了眼吧?
宋大公子何等人精,默不作声地惊讶把咽了,一丝也没外漏,肚子里转起几十个念头,亦不耽误他面上无辜地眨眨眼:“这里又没有别人,自然是在看您。”
他好像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惶恐,不仅不惧,话里话外还似乎在理直气壮地反问:“不然呢?”倒叫朱钧天一愣,转念一想,他所言倒也没错。他方才灵感不知为何被触动了一瞬,下意识以为事情有变,可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孩难道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浪来?不禁也暗笑自己疑神疑鬼。
又听见宋渡雪道:“师祖先前曾说此举若成,亦能打开封魔塔,容晚辈多嘴一问,师祖有几成的把握?”
朱钧天觉得这凡人小孩挺有意思,修士所行乃天地之道,修为更高者对更低者的威慑是天道的一环,再大胆之人也无法避免,更何况杀气缠身的剑修,境界稍低一点的见了都腿肚子转筋,他却完全不怕似的,也不知是太傻还是太天真。
他略一思索,答道:“六成左右。”
“只有六成?”
“你当这是何地,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朱钧天笑了笑:“有六成把握已极其不易。”
宋渡雪闻言,闷闷不乐地垂下眼帘:“假若她成功了,会有几成?”
朱钧天以为他还在为同伴之死伤心,放缓了语气安慰道:“那自然更好,或许能有八成。”
谁知宋渡雪下一句话锋却一转,诧异地追问道:“即便亲身融合了仙人遗骨,也只有八成?恕晚辈愚钝,既然这座塔全靠冲虚真人支撑,为何得了他的传承仍旧只有八成把握?那剩下的两成变数是什么?”
朱钧天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好怎么回答,正预备搪塞两句,没成想被宋渡雪抢了先机。他盯着朱钧天脸上表情,笃定地说:“师祖想必心中有数,否则怎能说出八成这般准确的数字?”
“……”
可能是在杳无人迹的禁地困得太久,朱钧天九百年来光顾着琢磨仙道与魔道,忘了兼顾人道,竟然被一个刚换完牙不久的小不点套了话,哑然半晌,只得答道:“如果只需得到仙人的传承就能轻易离开,冲虚本人又怎会陨落?两成变数便是从此处来。”
宋渡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来师祖认为,当年困住冲虚真人之物,哪怕在他陨落后也不会消失?那究竟是什么邪物,师祖有头绪么?”
朱钧天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抹阴鸷,又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只是看花了眼。他似乎不想多谈此事,摆了摆手,淡淡道:“能叫仙人陨落的必然是厉害之物,我怎会清楚,只是猜测而已。”
宋渡雪前一刻还像个二愣子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会忽然又懂事起来,瞅了一眼他的表情,善解人意地接受了这个说辞,果真不再往下问。
朱钧天这才收敛起心神,转身之时好似不经意,眼神朝榻上白骨瞥去。那一副烂骨头被人吸髓抽灵都毫无反应,颓然瘫坐着,其主显然早已魂归西天,无以为继了,他眼皮却莫名地又是一跳,白眼球上隐秘的红血丝毒蛇一般,悄无声息地蜿蜒爬行。
“……师祖,师祖?”
朱钧天猛地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看入了神,气海都隐隐地起了波澜,连忙凝神调息,眉头无声蹙紧了。近日以来他的灵感三番四次不稳,仿佛拼命想提醒他什么,但待他大费周折地检查一番后,又什么也查不出来,好像只是自己疑心太重,杯弓蛇影。
分不清灵感与幻象,这对修士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待悉数按下心中杂念,朱钧天才波澜不惊地答:“还有什么事?”
宋渡雪好像没察觉到他的走神,语调平常地说下去:“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师祖,您在此地待了这么久,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您出去以后,打算去哪呢?”
“去哪……”朱钧天似乎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话音迟疑地一滞:“自然是回鸣玉岛。”
但话刚说出口他便反应过来,鸣玉岛在他心中仍然是是家门,可现在的鸣玉岛却不见得敢认这个从封魔塔里蹦出来的“家人”了。
更何况岛上如今连天绝剑都不练了,也不知变成了什么光景。故人故景皆不在,单单留下一片故地,何来“回”字?
想到此处,他脸上一阵风云变幻,宋渡雪却好像没跟上他的思绪,自顾自地点点头:“的确,离家许久,师祖定然也想回去看看。鸣玉岛不久前才经历鬼王之乱,有八方贵客登岛拜访,师祖此时出世,正好能撞见他们,倒省得挨个认人了。”
朱钧天闻言目光却暗了三分。封魔塔破的动静非同小可,若是朱家仍强盛,或岛上没有外人都还好说,坏就坏在不仅朱氏势微,如今岛上还挤满了不姓朱的人,一个已经死了九百年的人突然从上古禁地逃出来,身份自然疑点重重,此事可轻可重,主要看怎么说,若一个不慎被人当作邪祟,剑修纵然强悍,却也无法以一当十。
如此说来……朱钧天不着痕迹地扫了宋渡雪一眼。这几个小孩身份皆不俗,尤其是面前这个,无故失踪后必然已经有人在追查他们的去处,若想在仙门中立足,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将他们都全须全尾地救出去。
宋渡雪对他的心念转动仿佛无知无觉,歪了歪头,信口问道:“对了,师祖,曾经的朱家人是不是见你进来以后杳无音讯,才终于放弃了登云楼?”
朱钧天心中另有他想,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朱氏族人个个执拗,光靠前人的血哪浇得灭痴心妄想。”
“那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在你之后进塔的人呢?”宋渡雪天真无邪地问:“师祖也救他们了吗?”
朱钧天瞳孔骤然一缩。
他救了吗?
救过。他救过。他曾经不眠不休地徘徊在无间地狱似的群魔中,灵气耗竭,伤痕累累,剑都劈断了,试图救出,或者说发疯般地妄想能救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活人,不是邪魔,不是幻觉,不是虚像。
他救过人……可那些人都到哪去了呢?
宋渡雪见他脸色转瞬变了几变,恍然大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似的,慌张道:“啊,我明白了,修为更低之人撑不过九百年,当然已经仙逝,是晚辈冒昧了,师祖莫怪。”
朱钧天摆了摆手,没心思与他计较。他被一个小孩几句话问得识海翻腾,千锤百炼过的心境居然都有些动摇,脸色顿时更难看了,却没把原因往宋渡雪身上想,只觉得与那异常的灵感脱不了干系。正打算再次入定,却听闻整座封魔塔忽然极轻的“嗡”了一声,仿佛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仿佛……一声百感交集的叹息。
这不是普通的声音,是灵气流变化产生的震动,只有修士能感觉到。朱钧天猛地转头,果然看见那一圈把朱英映得活像萤火虫的幽光正飞快地收拢,最终全部隐入了她体内,少女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空洞,陡然开始疯狂地倒吸灵气,引得周遭灵气翻涌,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漩涡。
宋渡雪心脏猛地一沉。太快了,朱英还没回来。
朱钧天一挥手,一道符文飞快地打出,护住朱英独坐在风眼中的肉身,直到灵流龙吸水终于稳定,他才快步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眉目间逐渐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口中念念有词,甚至遗忘了另外三人的存在,压低了声音激动道:“成了,成了,仙人遗骨,竟真能与人融合,哈哈哈……两千,不,三千年了,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
那语无伦次、手舞足蹈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稳重前辈的模样?朱菀本来睡得正香,被龙泉摔落的声音吵醒,一睁眼就看到这一幕,顿时目瞪口呆,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呆呆地看了半天,才手脚并用地滚到宋渡雪身边,一叠声问:“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他怎么疯了?”
朱慕也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沉默地凝视片刻,又移开了视线。
朱英已照着他多年前算出的命运那般死了,死得如此轻易,死在她执迷不悟的绝路上,恰如星象所示,分毫不差。不仅如此,她剩下的残躯还能帮活人谋得生机,简直堪称皆大欢喜的好事一桩。
可为何他却感觉不到卜辞得证的安心,反而如此烦躁?
朱钧天一会哈哈大笑,一会咬牙切齿,旁若无人地把千年来的郁愤都发泄了个痛快,才想起来还有三个瑟瑟发抖的观众,定了定神,把疯样收了,又摇身一变回了那个温和的前辈,向几人道:“我需借用她无主的灵台操控封魔塔,你们几个肉身太脆弱,恐不能承受灵气乱流,我接下来会将你们的五感封闭。不必害怕,费不了多少时日,若嫌无聊,睡一觉便好。”
朱菀正要点头,脑袋却被宋渡雪一把按住了。宋大公子眯了眯眼睛,意味不明地缓缓问:“封闭五感?那岂不是师祖在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了?”
朱钧天恐怕是太久没接触过人类幼崽,忘了这个年纪的小崽子就是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透,莫名其妙道:“小娃娃,若我要害你们,何需等到现在?”
“当然,师祖若要害我们,挥挥手便是,不必大费周折。”宋渡雪从容不迫地点点头,话音一顿,又没头没脑地接了句:“我是怕您害了您自己。”
“害我自己?”朱钧天哈哈大笑:“这莫非是人间什么新的笑话么?你倒说来听听,我如何能害我自己?”
宋渡雪便起身站直了,宽大的袍袖垂下,罩在袖中的手指已悄然叩上了多宝镯。
他肃然地望着眼前庞然大物似的剑修,一字一顿道:“前辈,我不知道您与它做了什么交易,又或是从它那里得到了什么信息,但邪魔之所以必须剿灭,乃因其性本恶,以众生苦痛为食,不可信,不可怜,不可友。上古的仙人都忌惮不已,您又凭什么确信自己能将其驯服?”
还没长大的少年声音清脆,掷地如珠落银盘,在人心里激起千层浪:“‘痴’一层中囚禁的心魔其实压根没有死吧,它此时此刻就在这里,盘踞在你的灵台上。”
朱钧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