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生有涯(7)(1 / 1)

“……小娃娃,何出此言?”

听了这番耸人听闻的厥词,朱钧天并未如宋渡雪防备的那样暴跳如雷,反而沉默良久,终于垂下了眼帘,目光轻如鸿毛地落在他身上。

那眼珠子里的暗红不知何时又深了几分,于是目光中暗藏的剑锋也像是刚夺了谁的命一般,还滴着血。

宋渡雪对上他的视线,虽心中有底,却也如坠冰窟,难以遏制地一阵胆寒。相比起来,朱钧天先前所有的“看”都不能叫看,千年的老妖怪从没把他们放进过眼里,只是配合地转转眼珠而已。

“若您是问我从何起疑,前辈,一整座塔都被屠空了,只剩您一个,不仅来去自如,还安适如常,甚至自己搭了个房子住,可我瞧您也不是那等为了不和人打交道,宁可藏进山窟窿里面壁一千年的怪人,如此乐在其中,您还不够让人起疑么?”

朱钧天低低地笑了两声,不知是觉得他所言好笑,还是觉得被他讽刺的自己好笑,声音像甬道里砂石滚动,带了喑哑的气音:“就凭这个?”

“那倒不止,衙门办案还得人证物证俱在,您如此费心照顾我们,晚辈若是就凭这个就敢倒打一耙,岂不是那白眼狼洞宾狗么?”

宋渡雪不慌不忙地说,还有闲心引经据典,铺设悬念,好像对面不是个半人不鬼的师祖,而是追着要听他讲故事的孩童,一点也不怕朱钧天反手把他装神弄鬼的脑袋削了。

“另一处古怪,是您似乎对塔中每一层是什么,放了什么,全都如数家珍。虽说封魔塔的确是朱氏看管,但仙人既然想藏住里面的秘密,想必也不应让看管者知道太多吧?而您讲述那些上古之物时的语气,不仅是了解,简直像是您亲眼见过、亲身打过交道似的。晚辈百思不得其解,也没见到哪里有注释说明,您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朱钧天点了点头,淡漠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还有呢?”

“还有么……”宋渡雪顿了顿,似乎在迟疑当讲不当讲。朱菀没料到此人平日里能说会道,临到关键头反而大喘气,听得心惊肉跳,恨不能扑上去把宋大公子脑袋里进的水晃出来,内心疯狂喊道:“快别磨叽了!没看他要等得不耐烦了吗?!”

“只不过是晚辈的一个猜测,若是错了,前辈不要取笑。”宋渡雪终于开口,谨慎地揣度着用词:“虽然寿数已超过了九百年,但您其实尚未达到洞虚境界吧?”

朱钧天顿时睁大了眼睛,身形一晃,已从数尺外闪到了宋渡雪面前,身上近乎沸腾的暴虐杀气直逼人心魂,那一身褴褛的破布条几乎扫到了宋渡雪的鼻尖。朱菀惊叫一声,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以为下一秒就能听到人头落地的声音,朱钧天却生生压住了杀意,只是身子往前倾了三寸,拖长的影子像一座小山,黑压压地笼罩在宋渡雪头顶。

他森然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宋渡雪顶着滔天的杀气,咬紧牙关才没有腿软跪下去,从喉咙里挤出字句:“说了只是……猜测。”

“怎么猜的?”

“呵,”宋渡雪眼看着气都喘不上了,居然还短促地笑了一声:“虚张声势,抛砖引玉,这不就‘猜’出来了吗?”

朱钧天闻言怔了怔,终于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你诈我?你疯了么,竟敢诈我?”

寻常人落进这般田地,不该绞尽脑汁地百依百顺,说往东不敢往西,只想求得一线生机么?这小孩分明比寻常人想得更深,却不仅不避,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扒拉朱钧天的逆鳞,好像生怕惹不怒他似的,一心奔着找死去,莫不是脑子有病?

宋渡雪不知道这位怎么有脸骂别人疯的,客客气气道:“不敢当,和与心魔共生的您相比,晚辈实在是班门弄斧,自愧弗如。”

旁边不明所以的二人到这会总算听懂了:朱钧天的修为本不够,能活到现在,全因放出了塔中封印的上古大魔,借此获得了堪比洞虚的力量。

朱钧天见精心掩藏的秘密已被他一语道破,干脆也不演了,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小娃娃,你的确聪明,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怎么不想一想,若你佯装不知,我本会救你们一同离开,但你此话一出,却无论是你,还是他们,都活不成了。”

宋渡雪不为所动,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抱拳行礼道:“这便是我不得不说的原因,前辈,我不是怕您害我们,我是怕您害您自己。”

朱钧天本来笑得乱颤,听闻此言,陡然收了声,两只泛红的眼珠活像不是一个妈生的,一个横着转一个竖着转,滴溜溜乱滚良久,才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落下来,定定地盯着他:“此言何意?”

“前辈一来对封魔塔了如指掌,二来通晓许多晚辈闻所未闻的符文,三来还修为大涨,以元婴之身撑过九百年仍不见衰相,想必从心魔那儿得了不少好处,甚至已经彻底控制了心魔,化为己用,是么?”

朱钧天乌黑的瞳仁颤了颤,薄唇微分,轻言细语地咬着字:“是又如何?”

宋渡雪丝毫不惧:“晚辈只是想提醒您,聪明反被聪明误者可能另有其人,您与心魔,究竟是谁控制了谁,我不敢妄下定论。”

朱钧天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眼周红丝愈发鲜艳,像密密麻麻的蛛网。他怒不可遏地伸掌拍来,似乎想捏爆这根胡言乱语的喉管:“找死!”

“否则您亲手害死的后辈数不胜数,为何偏偏对我们几个发了善心?”宋渡雪知道躲不掉,干脆不躲,厉声疾喝道:“当真只是心血来潮么?!”

朱钧天的手掌生生被这一声喊得定在了半空,动弹不得,凌厉的掌风却止不住,迎面朝宋渡雪扑去。宋渡雪不打算浪费法宝,把心一横,闭上眼睛打算生扛,大不了就断两根肋骨,身旁却“呼”地闪过一道人影,朱慕生疏地画出一道学会后就没用过的护体符,虽歪歪扭扭不成体统,好歹能抵消两分劲力,又把宋渡雪往旁边一拽,堪堪避过了风头。

朱家三兄妹个个都是人才,一个杀胚,一个笨蛋,还有一个木头桩子,宋渡雪此前就没把旁边那俩货当成助力过,猝不及防被一截木头给救了,踉跄两步,惊诧地看了朱慕一眼:“谢谢。”

朱慕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会出手相助,一张小白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好像被自己吓到了,盯着双手呆了一呆,才深吸了口气问:“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宋渡雪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朱钧天,隐晦道:“你当他为何对遗骨动手脚时那么熟练?自然是有不少人‘自愿’给他当过实验品。”言毕,不管朱慕听没听懂,侧目瞥了一眼另一个方向仍然毫无反应的人,眼底闪过一抹焦躁。

他已经在拼命拖延时间了,但即便他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永远拖下去。她还需要多久?

害死的后辈……害死的后辈……朱钧天脑海中闪过许多碎片似的画面,被不属于自己的强大灵气灌入经脉,爆体而亡,神魂破碎而亡,七窍流血而亡……其中有一些脸看起来有几分眼熟,仿佛曾经见过。这是谁的记忆?对了,是那心魔,一定是那心魔编造的幻象,妄图扰乱他神识,万不可被其蒙蔽。

朱钧天狠狠一咬牙,并指将一道灵气送入眉心,似乎打算强行清除杂念。

宋渡雪却大声道:“前辈,您和心魔是谁依附于谁,现在还不清楚?”

自欺欺人本就难以长久,更何况旁边还有人不停地提醒,朱钧天三番两次清心不成,双目红得几欲滴血,周身灵气乱窜,低吼道:“封魔塔内生机断绝,天地不闻,唯有不择手段,断尾求生,你又懂什么?待我脱身……待我脱身……”

所谓断尾居然断的是别人的尾,宋渡雪没听过这么无耻的道理,但换做谁被绝望地关了九百年,恐怕也不会太正常,于是并不与他争辩,只道:“前辈,你说待你脱身,只要心魔一天还在你心中,你便永无脱身之日,你可明白?”

朱钧天却疯魔似的笑起来:“我自有考量,无需你多嘴多舌。”

“什么考量能让您摆脱心魔?”宋渡雪转头瞥了一眼仍旧毫无反应的少女:“噢,我知道了,您为这位老朋友寻觅的宝地,不会就是她吧?难怪要封闭我们的五感呢。”

不等朱钧天反应,他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幽幽的寒意:“前辈,我再提醒您一遍,外面人多眼杂,护我们活着能保证身份清白,您尚未想到这一层时便有了此意,是谁在您心中种下的意?至于摆脱心魔,您也找面镜子照照吧,一个眼看要走火入魔的宿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等它果真进了朱英体内,有仙人本源所铸的灵台在,必然有不信邪的修士敢冒死窥探,到时候它何愁找不到下一个宿主?”

“您的种种考量,似乎都为它铺好了路呢。”

朱钧天似是终于被他彻底激怒了,赤红的双眼凶光毕露,一句话未答,手掌虚空一握,一道若隐若现的灵气化剑便出现在掌中,那虚影凶神恶煞,三道竖槽中朱红流动,仿佛在淌血。宋渡雪瞳孔猛地一缩。

元神剑!那是金丹以上的剑修蕴养在识海中的元神剑!

元神剑含了剑修完整的道心,除非真正动了杀心,不会轻易召出,因此哪怕宋渡雪也未曾见过。这群杀胚整日别的不干,就只会打打杀杀,道心皆锋芒毕露,所过之处生灵屁滚尿流,别说凡人,就连同级的修士,见了元神剑都要两股战战。

此剑一出,在场三人无一幸免,全噗通噗通地跪了下去。

宋渡雪还想说什么,嘴唇吃力地动了动,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压在他身上的剑意凌厉无匹,好像一根尖钉穿胸而过,将他钉死在了地上,杀气怒涛似的咆哮席卷,被那恐怖的杀意扫过,人就像万丈剑锋下的一撮飞屑,除了彻骨的恐惧以外什么都不剩,别说反抗了,他手指分明已经按在了多宝镯上,却连将保命法宝召出来的勇气也没有。

这就是元婴期的……剑修。

凡人与元婴天堑似的差距横在那,宋渡雪挣扎不成,颓然地松开手。罢了,他想,我已尽了人事,再不行就是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没法子了。

朱钧天脑中乱得好像捅了马蜂窝,却有一个声音无比清晰,不停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元神剑业已成形,或许是主人道心不稳的缘故,那剑也十分不稳定,边缘不停地震颤着,卷起猎猎作响的灵气流,若是细看,会发现剑身之上甚至已布满了裂纹。

但即便如此,捅死几个连金丹都没有的小崽子也不过是随手的事。

朱钧天垂眸看着毫无反抗之力的三人,默默半晌,元神剑随心念一动,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却没落到他们身上。

这曾被师与祖所欺,又在暗无天日的绝境中弃祖训家传如敝履,不人不鬼地活了九百年的师祖像是被那少年悍不畏死的呐喊唤回了一点清明,朱钧天攥住心头叫嚣个不停的杀意,濒临崩溃的理智中却浮现出一个极其清晰的念头。

心魔算什么东西?他想,一团伴随欲望而生的龌龊魔物,也敢把我当傀儡么?

名为凌霄的道心蒙尘千年,终于在破碎的边缘再次显露出其光华,宋渡雪只感觉胸中压迫陡然一松,猛地抬起头,便见元神剑陡然光芒大盛,汹汹的剑气以劈山分海之势落下,直指朱钧天自己的头颅。

宋渡雪却双目圆睁,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分开嘴唇想喊——

“咔嚓。”

万籁俱寂之中,一声清脆之声突兀响起,轻得仿佛薄冰裂开,又重得像在所有人后脑勺狠狠砸了一棒!正如其主早已摇摇欲坠的道心,元神剑最终还是没能撑到最后一刻,才行至半途,便不堪重负地碎了,剑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无主的浩荡灵气在狭小的空间内四散,摧枯拉朽地绞碎一切凡物。

宋渡雪倒抽一口凉气,立刻从镯子里掏出朵金莲,扯下数片花瓣甩到身后两人身上,还没来得及去捞朱英,忽然觉得遍体生寒,心头涌上一股极危险的预感。

还不待他反应,下一刻,盛放的莲花刹那枯萎,灵气护罩应声而碎,一只血红的手从混乱中心探进来,在宋渡雪脸上轻柔地摸了一把,他身上立刻有什么消失了,宋渡雪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却发现自己四肢竟被禁锢住了,动弹不得。

“咦?”

仍然是朱钧天的声音,语气却截然不同了,那声音短暂地诧异了一下,便如同发现了宝藏的孩童,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不怕我,怪不得你能看破我,天心通明,竟然是天心通明,这可叫我挖到宝贝了!”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朱慕被灵气流余波震得头晕眼花,尚未回神,闻言却猛地抬起头,就看见宋渡雪模样似乎变了,原本灼灼逼人的桃花眼变浅了,不再顾盼生辉,反而凭空添上了几分令人畏惧的淡漠。

是瞳孔,常人不管眼睛是什么颜色,中央的瞳孔皆是乌黑的,但宋渡雪的眼瞳深处却是一片寂静的白,仿佛一无所有的虚空。

传说中有一种极其罕见的先天异常,名曰天心通明,拥有此异常者天生空瞳,能见常人所不能见,感常人所不能感。凡人把皇帝称作天子只是阿谀奉承,但天心通明降生之时百花齐放,瑞兽呈祥,是真正受到上苍青睐的天之子,修合道便如鱼得水,修破道……简直无法想象。

朱慕杂学不算渊博,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卜道老祖扶摇子就是一位天心通明。

“身上藏着如此隐秘的禁制,若不是我刚才想摸你一把,都发现不了,你被保护得很好呢,小天心。”

风暴渐歇,声音的主人露了面,因为原主道心破碎的缘故,皮肤遍布着血管破裂的淤血,活像刚被千刀万剐,暴凸的眼珠子只剩一片骇人的血红色,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眼角眉梢却竟然挂着愉快的微笑。

套着朱钧天皮囊的心魔娇嗔道:“都怪你,多嘴什么,难道什么都清楚就比什么都不清楚要好么?瞧瞧,把我身子都气坏了,怎么办?要不然……就用你自己来补偿吧?”

它一边说,指尖一边轻柔地滑过宋渡雪的脸,目光不由自主流露出深深的贪婪:“三清嫡系,玄女血脉,还有天心通明,咯咯咯,顶级的出身,顶级的天赋,顶级的气运,几千年才能出一个这样的人物呀,我很中意,很中意……”

宋渡雪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身上的禁制是三清掌门亲自下的,竟被这魔物碰一下就碎了,朱钧天到底用九百年养出了一个什么东西?难道整座封魔塔的邪祟全都是被它吃掉的?

透过解除了禁制的通明瞳,他看见了心魔身上漆黑的肮脏欲孽,与其被这东西侵占灵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宋渡雪目眦欲裂,恨不能咬舌自尽,可他此刻全然受制于人,连寻死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心魔缓缓靠近。

心魔凸出的眼球却突然往旁边偏了一偏,喉中发出不满的咕噜声,飞快地缩回了手指,一道肉眼看不清的银白残影随即擦着它指尖飞过,只差一点便能将那手指齐根削掉。

眼见一击不成,白影又迅速扭转回来,重剑出鞘,削铁如泥的剑身缠绕着炽烈的雷光,每一击都快到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仿佛苍龙长吟,一眨眼已在那邪祟身上变着花样落下几十剑,跟剁肉似的,愣是逼得心魔后退了两步。

宋渡雪终于能动了,却不敢动,难以置信地望着身前突然出现的身影:“……朱英?”

顺着他留下的一段琴曲从地府爬回人间的少女头也不回,冷声道:“它欺负你?”

宋渡雪先前看起来临危不乱,运筹帷幄,其实都是装的,他心里也没底得很,毕竟如果朱英到最后都回不来,他这一遭反而是把剩下的活人都推进了死路里。

他也在赌,赌朱英能回来。

此时一块坠在心中多时的大石头落了地,宋渡总算劫后余生地想起来喘气。数日以来提心吊胆,殚精竭虑,性命都悬在一线之间,本没闲功夫觉得累,却不知怎么被她几个字勾出了委屈,原本有几分非人之感的白眼瞳倏地红了,一下子又孩子气起来,原原本本地落回了人间。

朱英好像背后长了眼,轻笑一声,游刃有余地分出只手,不客气地呼噜了一下他的脑袋,哄小猫似的。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小雪儿,别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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