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4年,资本大量涌入在线教育市场,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张海明的公司申请破产。
秋。
避开上下班高峰期,车还是走走停停,姜惊知道他要回到宛如上个世纪的小镇。
宽阔的高速,一望无际的天边,熟悉的高楼随汽车速度往后倾倒。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回你家,爸妈和哥都在这儿,重新来过就很容易。”姜婡开着车,表情很不耐烦,她真的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回到那个连公交车都没有的地方。
张海明在副驾上,“总不能一直靠他们吧。”
他的声音不大,但姜惊听得见,这个年纪已经能分辨大人的情绪,语言,潜台词,还有更深的自尊。
人在没钱,没能力的时候,自尊尤为作怪。
“那是爸妈!我亲爸妈!她们有资源,有人脉,我为什么不能用?!”
“现在不适合,靠父母。”
“张海明,你再这种反动言论,这辆车上不欢迎你。”
肉眼可见,姜婡变得更暴躁,她不懂这种时候自尊有什么用?孩子都是十五岁了,张海明永远不懂这个道理。
张海明欲言又止。
“靠着我发家致富,现在瞧不起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男人是人,有尊严,有魄力,女人不是人,什么都不需要拥有。”
“姜婡,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极端?!”
姜婡笑了笑,“别激动,开个玩笑,别吵到孩子。”
车内回归平静,姜惊在后排脑袋是蒙的,起太早了。
都走了两个多小时,才七点。
以后可能就不用上那么多兴趣班了,家教老师是不会离开a市的,这就让他很开心。
他对爷爷奶奶家记忆不多,只去过一两次,都是大年初几,吃饭要上供,吃完饭要爬很高很高的山给不在的长辈上供。
g市,不用看GDP都知道是一个不发达是地方。
但姜惊还是低估了小镇的历史感。
两千多公里,姜惊睡了又睡,宽阔的视野被茂密的山林取代,巍峨大山。
山连着山,山那边还是山。
两山之间,最开阔的距离是河流,湍急,翠绿,河流的声音近在咫尺。
白色轿车从大桥上飞速而过,姜惊的视野重新回归山林。
随着离目的地导航的靠近,姜惊感到车的颠簸,摇摇晃晃,晃得他想睡觉。
“妈妈,我们是不是不回家了?”
“不知道。”
姜婡是真的不知道,张海明强烈要求来这里发展,发展什么?让她炸掉大山修机场吗?
简直离谱。
在未来的几年,这个地方也不会发展起来,那他们有钱的几率就更低。
但她和张海明卡里的钱确实不够一家人在a市的开销。
她不在乎用家里的资源重新来过,但重新注册公司到上市这需要花时间,钱不支持,她也不会从家里要钱。
在哪都一样。
“姜惊。”
“怎么了,爸爸。”
“我和妈妈要去市里办点事需要一段时间,你就先住在爷爷奶奶家,我已经给中学校长打过电话了,到了这边也要学习。”
姜婡转了一把方向盘,三个人都颠了一下,“你给他说要注意什么,免得被你爸妈找茬。”
因为姜惊不随父姓。
“那住在叔叔家,刚好他家张寒迟和你年纪差不多,同龄人共同话题也多。”
姜惊看了一眼姜婡,见她没出声,“好的,爸爸。”
——
“哟,幺儿啊,来就来,还带什么燕窝,你们大城市里面带来的东西,我们这些老东西吃不惯。”
说话的人是陈秀华,姜惊的奶奶。
说的是方言,姜惊听不太懂,零碎听得几个字拼凑出来的一段话。
“你是念啥子,好不容易来一回,一天就你鬼话多。”陈秀华旁边的人,戴着老人帽,抱着手里的烟筒吸得咕噜咕噜响。
“妈,你不要说这些。”
陈秀华的声音一下变得尖锐,“我不说,我不说我辛辛苦苦供上大学的儿出去几年找得个媳妇,回不来不认妈了。”
姜婡很喜欢这边做的鸡,肉都是嫩的,像是听不见老人的指桑骂槐,她吃得很自在。
桌上所有的菜,盐放得很重很辣,姜惊吃得实在没胃口。
“妈妈。”
姜婡点点头,“无聊就去隔壁看看你堂哥回来没。”
姜惊跨出门槛才感受到身上的视线终于消失,他抬个小凳子坐在院前。
九月份的夜晚,没有燥热,起的风也温柔,院前那片土,传出蛙鸣和蝉鸣。
不远处又传出狗吠,大鹅叫,还有时不时车路上的汽车行驶声音,不时鸣笛。
但,很奇怪,这么多声音混在一起,很和谐,不会让人觉得吵闹。
姜惊刚想拍照发给a市的朋友,却被突然的声音吓得一跳。
“你谁啊?”
一个黄毛抱着一只黄毛狗。
五官是有点记忆的,这就是他的堂兄,张寒迟。
“姜惊。”
张寒迟放下狗,“怎么在我家?”
没等姜惊回答,他大声:“爷,家里来小偷了!”
“张寒迟,那是你弟。”
姜惊不知道是爸爸说方言太好玩了,还是这边的方言都这么有趣。
黄毛,“哦。”
黄狗围在姜惊脚边摇尾巴,挤得他连连往后退。
“儿子!”
小狗又去蹭张寒迟的裤腿。
“来,我带你去耍。”
姜惊听方言听得费力,反应显得迟钝,“好。”
张寒迟一把搂住姜惊的肩膀,“你是不是傻子?”
“?”
姜惊挣扎,没用。
“放心,我不嫌弃你。”
“不是,你身上有狗味。”
“哦哟,还说普通话,好高档哦。”张寒迟学得有模有样,带着浓浓的口音。
姜惊头一低,从张寒迟的胳肢窝下解脱,“堂哥。”他很想说:堂哥,请你自重。
虽然是亲戚,但真的不熟。
“你不想去玩?”张寒迟也将就说普通话,虽然不普通。
“坐了很久的车。”很累,姜惊顺势坐在刚才的小凳子上。
“你们多久走呢?”
“我爸妈一会儿就走,我要在这读书。”
张寒迟搬凳子过来,坐在姜惊边上,“别伤心,他们过年会回来的。”
姜惊很奇怪,“我不伤心。”
但张寒迟自顾自地安慰,“等过年,他们就会带着新衣服,新玩具来了。”
姜惊觉得需要安慰的不是自己。
“看到我头发了吧,就是用她们今天刚打过来的钱染的,我还被我妈骂了。”
黄毛说起被骂一点都不难过,甚至沾沾自喜。
“我带得有玩具来,等会儿睡觉的时候,我们一起玩。”
姜婡和张海明卸下姜惊的行李,叮嘱几句就走了,其它的东西早就快递回来,都是张寒迟去拿的。
“堂哥。”
“嗯?”张寒迟很喜欢姜惊的玩具,玩得很开心。
“学校远吗?”
“不远。”
“坐几路公交车。”
“什么公交车?”
“没有公交车?”
当头一击,姜惊确实没有想象过没有公交车的小镇。
“这里很落后的,没有公交车,没有出租车,都没有正经车站。但镇也不大,半个小时就走完了。”
姜惊听完这话,承认自己有点想家。
“对了,你在学校低调一点,学校里的人差不多都混社会,你不要被人打了我没法交代。”
“?”
这里住着g市陈浩南吗?
“好的。”
2.
“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感情~”老师的尾音拖得长。
“表达了作者对母亲的思念之情~”学生的尾音也拖得很长。
“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感情?”
“表达了作者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感情?”小老头砰砰砰砸黑板,另一只手却做了噤声的动作。
听课的人都没回答,不听课的人,眼睛盯着桌箱,声音含糊不清,“表达了作者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一阵鬼影,桌箱里的书就不见了,还没来得反应,宋妩岁的头就被书敲得邦邦邦响。
“思念之情,思念之情,思念之情。”老师重复一句,就敲一下。
敲得不痛,宋妩岁伸出爪子想拿回头顶的书。
“对不起,老师。”
“没收!”
宋妩岁的凳子被身后的人踢了又踢。
“那是我的小说。”
“我知道。”
“被收了。”即使被压低都难以抑制的愤怒。
“我知……”
脑门被粉笔头砸中,老头得意自己的准头,“还不听课,还说悄悄话。”
这节课上不完整的。
“老刘,快出来。”
“咋子,我在上课。”
“我晓得。”
“安排个学生你们班上课。”
老刘站在门边,搓手,“这个班?”
“你不是带楼上那个班吗?”
一瞬间,班里都是压低的窃窃私语,“转校生唉。”
“男的女的?”
“快在窗子那边看,男的女的?”
“帅不帅?”
“好不好看?”
“窗子边的快看。”
“看不清啊,玻璃太脏了。”
老刘回头,严肃:“不要说话!”
等班里安静了,老刘转头又笑眯眯,“初三的?”
“他就来借读个把月,校服就懒得买。”
“那你去忙嘛,我把他带上去安排座位。”
“我去整留守儿童的资料。”
“嗯嗯好,你去忙。”
老刘的身影从窗口走过,他身后跟了一个男生。
“快看快看。”
还是看不清,但老刘又折回来,“这节课自习,请你们不要闹。”
重点点名。
“尤其是你,宋妩岁。”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