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力化为几缕,如五指张开在沙上抹过,现出一片山峦的轮廓,山势起伏,光点的疏密显出阴阳。付铮的手指移动得忽而迅疾,忽而迟重,有时指尖轻点,便是屋舍林立,有时手掌横扫,现出一片大漠孤雁。偶尔停顿时,她低头似在思索,全神贯注又兴趣盎然的模样落在赵水眸中,是那样耀眼迷人。
赵水感受着手掌传来的柔软轻动,看着星城山河在二人的指间展开,只觉胸口扑通直跳。
“我记得的大概就这些。”付铮开口道,一回眸,正撞上赵水含情凝睇的目光,手指不禁一颤。
赵水立即低眸,又抬头,将视线转移到悬在半空中的星光图上。
“这里就是都城吧。”他指着屋舍最密集、最规整的一处说道。
“嗯。我们现在在它的西北方,这里。”
赵水扫视一遍起伏的山峦,注意力落在都城向东最远处的一个被连绵群山隔绝在外的空处,微微一笑,抬手补上抹蓝光,勾勒出街道的轮廓。
付铮略一思索,侧头问道:“这里,是你老家?”
“嗯,一个小渔村,一边被山环绕,一边靠海,算是与世隔绝,所以星城地图上常常忽略了它。”
“伯父伯母能找到这样又远又偏的地方定居,实在不易。可惜啊,还是藏不住你小子。”
赵水低头笑了声。
“以后有机会,带我去看看。”付铮看着他道。
“好啊。”赵水回道,望向起伏的山河图,“星城这么大,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
“左右都在都城和开阳宗门的四周,顶多在江南坐过乌篷船,还有很多地方都没去过。我想到昆仑山顶,摸摸千年不化的雪,去西北戈壁滩上骑马狂奔,还有巴蜀天险,也想去走一遭看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险阻。”放任神游后,付铮顿了顿,又浅叹口气道,“可惜。”
可惜这样的山河,如今却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赵水纵览星光图,问道:“现在丁一他们在哪里?”
“这儿。”付铮指向一处大江附近的山峦处。
“这里?”
“嗯,怎么了?”
“我以为他们会往富庶平坦的江南走。”赵水指向山河图道,一抹蓝光顺着他的指尖在图上移动,“怎么反而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从临渊都的方向往这里,这一片,路都难走。”
付铮顺着他说的路线看去,点头赞同道:“是啊。可能他们惧怕江南的兵力,又或者这山间丛林更适合他们躲避?”
两人陷入思索中。
看着临渊都和浮生渊之间的重峦叠嶂,赵水忽而想到,付铮就是在这样的路上日夜兼程,或许还孤身一人、食不果腹,他的心中发颤,转头看向付铮,手掌不自觉地抚上她的耳旁,为她整理耳边的发丝。
“付铮。”
“嗯?”付铮回应他道。
“一路过来,辛苦了”
“你安然无恙,便是最好。在临渊都感受到体内星灵不稳时,我真的怕极了……”
四目相对,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赵水被吸引着一寸寸靠近,鼻尖相触的刹那,世界骤然安静。可下一瞬,付铮的眸睫微闭间划过他的眉间,勾起点点痒意,也将他心内的疑问一并勾起——
副城之间,无缔结姻缘的先例。付铮,你只字未提顾自选了副城,却不顾安危赶来救我,心内,究竟是怎样想的?
赵水停住动作,倏地退身。
但他并未完全退开——付铮察觉到他的退意,紧随靠近,一手勾住他的肩背一手捧着脸,径直吻了下去。
唇齿相依,神魂俱醉。
悬在半空中的星灵无人顾及,夜风一吹,光点如萤火倏地四散,从天而降,恰如星河垂挂而落,将崖壁的燃火与外面的黑夜隔绝。
赵水终究顾不上那疑问,也更没问出口。
直到许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在一片暗无天日的阴霾中知道了那个答案。才恍然,分明,他的疑问便是答案。
两人在崖壁的凹口里睡了一夜,直待朝霞漫天。
赵水扶着轮椅的把手,和付铮并肩缓步而行——眼下天亮了乡民们都出来活动,他可不想回村子的时候坐在轮椅上被乡民们围观。二人还未进村,便听见了不远处的吵闹与犬吠声。
“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捡回来的,凭什么给你们!”
“汪汪汪!”
“此乃官府遗失之物,理当收缴。”
“这都变成破铜烂铁了,你们还要?还有,你们把浮生渊围上是怎么回事,不让我们上山种田啦。”
“汪汪汪!”
“山中器物散落众多,官府需详查,你们……啊呀呀!”
说话人的声音突然慌乱,赵水和付铮拐过村道,正好看见他被一只黄狗追着咬衣角,吓得连连后退躲到手下的身后。这些人看打扮,应该是当地衙门里的人。
一个站在人群外围的小孩子到处张望,看见赵水他们,乐呵呵地招手道:“灵人姐姐!”
“你好。”付铮向他笑着回应,见众人停住争吵望向这边,先一步走近亮出令牌道,“本人天枢门霜刃少宰,发生了何事?”
“见过霜刃少宰、赤炎少宰!”衙门领头的那个倒是反应迅速,立马带着手下跪了下去,“在下乃浮生渊属地方州府通判,奉命来此回缴遗落在浮生渊处的兵刃残骸,以期能够回收利用。”
付铮刚欲开口,周围的村民已忍不住了。
“灵人娘子,这些兵刃都碎得不成样子啦。”先开口的是松儿他娘,平日里时常让松儿给赵水他们送饭,所以更为熟悉些,“而且我看也不都是兵刃啊,还有我们平日里用的铁犁哩!这衙门就算要查,也得分清楚不是。”
另一个中年男子也摊手附和道:“是啊。还把上山的路给封上了,我们这每日的柴火,让我们去哪里寻?有的人田地在山上头,难道也不给种了?”
“种,当然能种!”通判申辩道,“我们设了岗口,盘查过后可以来去自如的。”
“凭什么……”
双方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又吵了起来,连村里的几只黄狗也挤在人堆中直叫唤,仿佛唯恐不乱。付铮插不上话,只能比个手势让跪地的衙役先起来。可笑那通判一边站起来,嘴上还一边不停地和村民争辩。
赵水将轮椅放在一旁,扶着腰走到付铮旁边,和她对视一眼。
“浮生渊现出许多金银铁器,村民们这些日子上山挖采,有不少收获。”付铮贴在他耳边道,“想必这件事传到了州府的耳朵里,想将这些收缴充公。”
“充公倒好,只是这漫山的零散器物,也不知道能有多少是真的算在公家里。”赵水轻哼一声道。
付铮上前挤到人群里,将通判等人和乡民们分开两侧,喝令止言。
赵水摸着下巴思索起来。眼下器物无主,来源不明,站在村民的角度上,自然是谁先抢到就是谁的。但此事最开始的缘由是为了查兵械失踪案,如今知道了下落,自然要交与官府查问一番。
说到底,还是利益冲突的问题。
见两拨人的吵闹声消停不少,赵水小心地挪动身子上前,向通判问道:“山上的器刃我都看过,受损严重恐怕不能直接用,你们打算怎么用?”
“回少宰。”通判立马恭敬地拱手回道,“我等已联系附近的三家工匠铺,预备回收铁器重新熔炉再造,可节约一批原材。”
“其他的呢,这金银铜铁锡的,分拣只怕费不少功夫,你们带了多少人?”
“州府的人加上我共十二人,我等先探查后,根据山中存量安排车马拉运,州府吩咐了,若需要会再安排人手过来。”
赵水低头用大拇指轻点指节,说道:“派你们十人上山,粗磨算山中的那些东西统共二百斤吧,你们日夜不停地挖至少也得一个月,还要挑拣、分类、编册入库、雇驴车往山下的铁匠铺拉运,如此耽搁,等真的银两上缴、兵刃再造,只怕仗都打完了。若想加快速度,必要加派人手,怎么,贵州官是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人力浪费在这里?还是,打算让贼人以为这里有宝贝,再卷土重来一次啊?”
通判被问得哑口,左右看看手下,都无言以对。
“实不相瞒。”通判回道,“下官听说兵刃是被云石所吸,以为都在一处,到此地方知它们散落得到处都是,难以短时间集中起来。可若是空手而归,下官、下官也无法对上面交代。”
“是呀。”旁边的衙役们附和道。
赵水挑了挑眉,心内暗笑,这器刃们被苏承恒吸引着飞来飞去的,可不是遍地都有。
他又转向乡民们,问道:“松儿她娘,不知你们捡来五金之后,打算如何处理?”
“当然是卖了。”
“卖给谁?可找到渠道了?”
“还没有……这得下山问问。”
“律法中规定。”听这问话付铮才忽然想起来,说道,“普通百姓每户可用铁器分量不可超过三十斤,否则收缴充公,少则关押三日,多则按叛乱之罪论处。即便是铁屑废渣,只怕也不好多存,更别提大批量地买卖了。”
“什么……”
乡民们显然不知道这一条。
“哦,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俺去年想多买个铁犁,被问几句后就说不行了不给卖。俺们都山里干活的,我看也没管那么严啊。”
“平日里自不会查。”付铮回道,“但村里若是同时大量出卖五金,难免被人举报惹上麻烦。”
“这……”
这下换乡民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了。
赵水有了主意,神情严肃起来,朗声道:“既然如此,各位不妨听我一言。通判,你们的任务是回收五金,但缺乏人手。而乡亲们铁器多留无益、处理困难。不如,官府委托当地的乡民们捡拾、分拣和运送五金,根据回收份量给他们抽成。一来乡民对此地熟悉,可以大幅提高效率,又不至浪费州府人力,二来大家都退一步,各有所得,如此可好?”
说完,赵水转头去看通判,又补了一句:“三来互相监督,若谁想趁机中饱私囊,皆可举报。”
通判被他盯得有些不舒服,歪歪嘴,然后转眸寻思了下,低头应道:“下官愿听少宰吩咐,不过此法需上报州府,得到准许方可实行。”
“那你拟个信禀明上级吧。各位乡亲们觉得呢?”赵水转头问道,语气柔和许多。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浮生渊这穷乡僻壤里种不出什么有油水的东西,村落也分散,大家靠山吃山就这样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如今有了挖五金翻身出山的机会,自然都不舍得放过。但他们也同样清楚,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官府要的东西,虽然他们现在能吵吵几句,但终究没有相争的份儿。更何况是跟打仗有关的东西,他们不敢、也不能阻挡。赵水这主意,已经是在为他们争取利益了。
“我同意!”一位年长者说道,他是附近一个村落的村长,说话有些份量,“不过这协议得在二位灵人的见证下拟好上报,我们才认。”
“那是自然。”赵水回道。
“俺们村的族老现在不在这儿,我们得告诉他一声才行。”另一人道。
“好。那就三日,大家各自回去商量,若此法可行,三日后由我和霜刃少宰主持,双方签订协议。”赵水说道,一锤定音。
山间休养,难得的清闲自在。
赵水的伤势一日比一日恢复得快,每日除了修习内功,就是与付铮一起熟悉少宰职位应知晓的事务。他每日对着星城的地图看了又看,对各处地方驻军的分布、归属和长处不足都有了大致的了解。
看着这星城图,再听外面传来的平叛消息,赵水总觉得有些不妥——
丁一一直在逃,虽路线曲折,但大致方向却始终没变过。没有人反叛只是为了和朝廷不停地打仗,他一路保留实力,定是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