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一个清冷的,不带丝毫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
贺锦澜动了。
在满堂震惊的目光注视下,她优雅却又敏捷地起身,两步便追至门口。
她的身形不算高大,却带着一种渊停岳峙的压迫感,恰恰挡住了红缨的去路。
“红缨,”贺锦澜伸出手,拦住了她,“这些东西,就不劳烦库房主事操心了。”
她转回头,迎向母亲裴氏陡然变得锐利的视线,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母亲的好意,女儿心领了。不过,太后娘娘的亲赐之物,自然该由女儿这受赏之人亲自保管。就不必入库,惊动府中上下各处了。”
语调波澜不惊,却清晰地表达出——这些东西,她要自己收着,谁也碰不得!
裴氏感觉自己身为侯府主母、身为她贺锦澜生母的尊严被狠狠地踩在了脚下,怒火再也压制不住,瞬间冲上头顶!
“贺锦澜!”裴氏猛地站了起来,厉声呵斥,“你好大的胆子!侯府规矩何在?孝道何在?赏赐入公库,乃府中定制!更是防范下人手脚不净、保管不善,确保皇家之物万全的稳妥之道!轮得到你小小年纪来置喙?身为侯府嫡女,不顾体统,狂妄自大!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还有这侯府的规矩吗?”
整个花厅落针可闻,气氛绷紧如张开的弓。
所有女眷都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目光在面色铁青的裴氏和神色依旧淡然的贺锦澜之间来回打转。
面对母亲近乎咆哮的质问和滔天怒火,贺锦澜非但没有被震慑住,反而轻轻地笑了起来。
“母亲息怒。女儿岂敢无视侯府规矩?女儿只是思虑着另一重规矩罢了。”
她微微一顿,环视了一眼满堂的女眷和屏息侍立的奴仆,声音清晰而平稳:
“太后娘娘的赏赐,圣恩浩荡,满朝皆知。今日赏赐方到我手上,不过一个时辰,便急匆匆收归公中库房。知道的,是府里规矩森严,主母思虑周全。可若让御史台的大人们、甚至宫内好事的人知晓了……会如何作想?”
“他们会疑心什么呢?”
贺锦澜的目光逼视着裴氏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慌乱,“他们会疑心,永定侯夫妇情深到连太后赏给女儿个人的一点物件都舍不得放手?还是疑心侯府根本视太后天恩如无物,前脚接赏,后脚便迫不及待收回充公,行那‘入库即无主’的不敬之事?”
“女儿将赏赐收归自己房中小库,日日面对,便是提醒女儿时时感念太后深恩,更是侯府上下忠敬皇室的明证。如此,才算不负太后恩典。若强行入库公中,此事一旦传出,旁人不知内情,只会言说侯府贪鄙短视,轻视太后恩赐,视御赐之物为寻常府库私财!这是何等的大不敬?
父亲在朝为官,此举非但不能显府中规矩,反而会陷父亲于不义,招来弹劾攻讦!令父亲在朝堂上因这点后院锁事而蒙羞烦恼!”
她看着裴氏脸色骤然惨白,一字一顿:
“母亲,您一向以维护家族名声为己任。若因三匹锦缎的小事,不仅累及父亲清誉,更让整个永定侯府背上恶名,沦为京城勋贵圈里的笑柄,甚至连累玲珑妹妹尚未议亲就惹上这等污名。您觉得,值得吗?”
“名门望族的清誉,可就再也洗不掉了啊!”
最后一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裴氏胸口骤然一痛,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半个反驳的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所有女眷都僵在原地,震惊地看着那位素来以强势著称的侯夫人,被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番话,逼得哑口无言!
裴氏艰难地喘息了几下,扶着身侧椅子的扶手,才勉强站稳。
她死死盯着贺锦澜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她只看到了自己的惊惶和无措。
半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裴氏猛地抽回视线,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澜儿思虑得……甚为周全。倒是为娘疏忽了。太后恩典,是该好生供着……”
她语无伦次,再不敢提要“入库”半字。
“散了!都散了吧!别挤在这里,吵了锦澜清静!都回去!”
她几乎是带着一股仓皇的狼狈,几乎是拖着裴玲珑,在一众懵然无措的女眷簇拥下,失魂落魄地逃离了阆华苑。
那背影,愤怒而无力。
贺锦澜静立原地,神色淡然如初,仿佛方才那翻涌的风暴从未发生。
……
裴氏院里的气氛凝得像块冻透的冰坨子。
几个仆妇垂手立在廊下,大气不敢出。
方才一个想讨巧的婆子,壮着胆子嘀咕了几句大小姐贺锦澜的不是,话里话外指责她顶撞夫人,结果被裴氏一个冷眼扫过去,那婆子立刻像被掐了脖子的鸡,缩着脖子再不敢吭声。
几个小丫鬟互相偷偷递着眼色。
夫人这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大小姐到底是亲生的,怎么瞧着夫人待那位寄居的表小姐裴玲珑,反倒比亲闺女还亲热几分?
这府里的水,深着呢。
正屋里,熏笼暖香。
裴氏已敛了怒容,斜倚在贵妃榻上,手里捻着一串温润的檀木佛珠。
裴玲珑挨着她脚边的小杌子坐着,正乖巧地替她捶腿。
“玲珑啊,”裴氏闭着眼,声音听不出喜怒,“方才宫里赏赐下来,太后娘娘特意指明给锦澜的,有一匹‘浮光玉锦’。”
裴玲珑捶腿的手微微一顿,抬起那张清丽绝伦的小脸,眼中瞬间迸发出无法掩饰的渴望:“浮光玉锦?就是传说中那匹,在日光下流转如烟霞的贡品?”
“嗯。”裴氏眼皮都没抬,捻着佛珠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些,“那料子,确实难得。”
裴玲珑的心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又痒又疼。
她咬了咬下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试探:“姑母……那料子……锦澜姐姐她会愿意给玲珑看看吗?”
她没敢直接说要,只敢说“看看”。
裴氏终于睁开眼,目光落在裴玲珑那张与自己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的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偏执的怜爱。
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裴玲珑乌黑柔亮的鬓发,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傻孩子,一匹料子罢了。姑母既说了让你如愿,就定会让你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