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揉了揉眼,仔细一看,没错。空间巨大如穹顶,顶部有微弱汽灯光,数百人正在作业。人影瘦削,身形佝偻,腰部都拴着铁链,有人被鞭打,有人跪在岩缝中搬石头。
日本宪兵戴着皮帽、背着短枪,在上方巡逻。
他们说着日语,大声呵斥,粗暴推搡。
空气中弥漫着煤尘与血腥味。
她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做梦。
可当她看到那墙上的布标时,整个人如坠冰水。
红布白字,写着:
“昭和十三年度·帝国资源特采项目·桐山第三作业井”
她心中一震:
“昭和十三年……是——1938年。”
但真正让人惊愕的,是那令人心悸的画面:
在昏暗的火光和老式探照灯照耀下,隐约能看见——
一群穿着破旧囚服的矿工正跪伏在轨道上拖运矿车,瘦骨嶙峋,手腕上锁着残破铁链;而他们身边,站着一队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枪口冷冷指着人群。
矿洞井壁上,斑驳地刷着红色油漆的标语,全是战时军语:
「作業命令即軍令」「脱走即斬首」「開拓皇道」
那一刻,空气仿佛被冻结。
“……这是……”王昭声音哽住,“我们回到——那个年代了?”
乔磊眼神复杂地望着那批人影,沉声道:“这又是幻觉?”
张芳看着那些矿工,低声说:“不像是幻觉,他们都带着工牌,太真实了!”
忽然,乔伊一眼扫到——
不远处,两道身影鬼鬼祟祟地顺着一条偏斜轨道溜下去,正是那两个歹徒!
“他们往下跑了!”乔伊低声道,立刻要起身追上去。
“别!”乔磊一把拉住她,目光凌厉,“那些日本兵已经看过来了,再闹动静,我们也成矿工了。”
几人立刻低头压身,躲进岩壁的阴影下。
前方一名日本兵转头望了几眼,似乎发现了点异动,慢慢抬起步枪。好在火光暗淡,距离较远,那人最终冷哼一声,又转头吼了一句:
「快動作!明日下井再遲者,全處刑!」
矿工们瑟缩着加快动作,铁链叮当作响,像无数人在喘息。
乔伊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歹徒的方向,咬牙切齿。
他们——就这样趁乱逃入了下层通道,手里还攥着那本他们以为能揭露“Ω装置”秘密的《忏悔录》。
“我们不能让他们走了。”她低声道。
乔磊神情冷峻:“先别出声,那边鬼子兵已经注意到这边了!”
远处矿工的咳嗽声、铁车滚动声、皮鞭挥落声一声紧似一声,像是时间不肯沉睡的回响。
这矿洞,不仅吞人——
还吞时间,吞下了那些从未被说出的故事。
而现在,他们站在故事的中段,眼睁睁看着《忏悔录》消失在黑暗深处。
“咱们另想办法。”王昭低声道
乔伊眼中一闪,坚定而冷静:“我们不会让那本书,成为遗物!那是历史的见证!”
可眼见那一幕幕惨绝人寰的劳作场景,陈树终于忍不住了,眼圈通红,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妈的……这些毫无人性的鬼子兵!”
他喘着粗气,眼神发狠:“我要把这些都——记录下来。”
乔伊下意识扭头看他一眼,正想阻止,可陈树已经趴在地上,从乔磊的背包里摸出那个单位下发的小型记录摄像机。
“别——”乔磊刚出口,却已来不及。
陈树一边翻找一边嘀咕:“刚才装这玩意儿的时候好像还有个……”
“咣当!”
不知是碰到了背包边沿哪个挂扣,还是带出了什么零件——一枚备用电池猝不及防地从袋口弹了出来,落地滚了两圈,随后磕到铁轨,一路“咔咔咔”地沿着坡道滚落下去,最终撞上了岩石。
“哐当!”
声音,在这寂静压抑的矿洞里,如一记沉锤砸在铜锣上。
所有人身形一僵。
那边的日军士兵,先是一怔,随即警觉地望向声源方向。
下一秒,有人高声大喊:
「誰だ?!そこか?!——見たか!?あそこだ!」
“乌拉拉——!”一声令下,十几名日本兵扛枪疾奔而来,靴子在石板上踏出震耳欲聋的整齐脚步声,像压顶的雷。
“糟了!”乔磊脸色骤变,反手揪起陈树的衣领,“赶紧走!”
他此刻神情已完全转入战时状态,目光一扫地形,当机立断:
“分开跑!他们人多路窄,分散逃还能拉开距离!”
“王昭、张芳、马星遥跟我!乔伊,你带刘小利和陈树走那边——不要恋战!甩掉他们后按频率联络集合!”
“快走!”
话音未落,他已一把拽住王昭,闪入另一条黑石斜坡通道。
“乔伊!”刘小利大喊一声,同时侧身去拖陈树。
“跟上!”乔伊低吼一声,提灯猛然一照,带着两人转身冲进左侧狭道。
矿灯光圈在岩壁间疯狂跳跃,气喘与脚步声混作一团,身后那群日军的怒吼越来越近。
“追えー!止めろ!”
子弹划过头顶,擦出一串石屑火花。
乔伊带头冲在前头,脸颊被一片碎石划出血痕,但她没停。
她只紧紧攥着手里那串发着微光的吊坠,像握住了一把通往真相的钥匙。
他们必须逃出去。
必须把这一切,带出去。
而那本《忏悔录》——
他们,终究要拿回来。
日本兵果然反应迅速,一边举枪,一边迅速分队。
两人追左,两人追右,脚步声如雷,井道里回音震耳。
乔磊在最前方一路带他们穿过狭窄侧道,翻过一段废弃输电轨。
马星遥则迅速从背包中抽出“信号干扰棒”,试图设置诱导脉冲干扰对方方向感。
另一边,乔伊带着刘小利、陈树横冲直入右侧的坍塌带。
脚下全是碎煤与铁渣,极难施力。
刘小利气喘吁吁:“乔、乔伊,我们是不是该跟鬼子兵说明一下?说我们是‘时空误入者’?”
乔伊冷声:“你觉得,他们听得懂人话吗?”
陈树:“他们听得懂子弹!”
井道分岔、追兵逼近,情势越来越紧。
可他们谁都不知道——
这一刻,不只是逃跑。
而是Ω的“第一层边界”,正在塌缩。
通道尽头,某个裂缝后,有一道古老的光在闪烁。
呼——呼——
乔伊、陈树、刘小利飞速穿过交错井道,终于在一个裂缝塌落的石壁后,找到了一个自然形成的矿洞避风口。
洞里黑得几乎看不清五指,只有陈树的手电发出一圈微弱的冷蓝色。
空气极静,只有他们三人沉重的呼吸,落在矿渣上如风箱作响。
乔伊蹲下身,拽开衣领喘息,额角汗水滴在石地上。
刘小利背贴墙壁,一边摁着肋骨,一边悄悄问:
“鬼子……追上来没?”
陈树侧耳听了听,沉声道:
“没有……好像跑远了。”
三人这才松了口气,身体像同时卸下三块压石,瘫坐下来。
矿洞潮湿冰冷,墙壁上长着泛白的石苔,还有一些像是被人刮刻过的浅痕——“贾”“吴”“小七”这样的字,深深浅浅,不成系统,却极像有人用余力记录“存在过”的痕迹。
这时,洞内传来一个陌生、疲惫却清醒的男声:
“你们……不是这里的吧?”
三人同时警觉,猛地转头。
只见洞内最深处,靠在一堆破旧木料后的阴影里,有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矿工,穿着半截破衣、脚边缠着布条,正睁着一双通红的眼。
他看着三人,没有喊,也没有害怕。
只是像看到“另一个可能性”一样,眼神里,居然浮出一点点希望的湿意。
他听得出他们说的是现代汉语。
“你们……说得好清楚。”
乔伊走上一步,轻声:“你是……?”
男人咧嘴苦笑,露出几颗碎牙:
“你们要是也在这待上三天,就明白这里是哪了。”
他抬起头,望着昏暗井顶,语气低低的,却重如雷:
“一个人,扛三十斤炸药走五十米,回来时连口饭都没有。”
他手指缓缓抬起,指向墙面上的某一块木板:
“那是我弟……死在爆破没启动的井道口,连名字都没留下,只在那板子上,我刻了他三个字。”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更冷也更钝:
“鬼子兵叫我们‘活耗材’——说坏一个,就换一个。”
“也确实是这样。这一个洞,死了五十多个兄弟。你脚底下踩的,有的……就是。”
空气骤然沉寂。
陈树不知何时已经垂下眼,手指紧握着电筒,指骨发白。
刘小利一声不吭,只是整个人沉沉靠在洞壁上,像是第一次意识到:
“我们穿越的……不是时间。我们穿进了一个未被记住的苦难记忆。”
乔伊蹲下身,低声问那个矿工: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楞了下,然后轻声笑了笑,像久违地被“当人”地叫了一声。
“王民……王,是王者的王,民,是人民的民。”
他顿了顿,声音极轻:
“我以前在学校当过门卫……我喜欢看学生们从教室出来跑操的样子……”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乔伊这时缓缓站起。
洞内昏暗如墨。
空气中混着汗、血、煤灰和铁锈味。墙角堆着些破棉被,早已吸满潮气,结成黑块。
那位名叫王民的矿工说完那些话后,又咳了一阵。
他靠在一根锈掉半截的铁轨上,嗓子里发出断续的气音,像是肺已经无法完整呼吸。
身旁,还有两人蜷缩在角落。他们穿着破烂矿工服,脸被煤灰糊住,眼神空而静。
乔伊轻声问:
“你们……有吃的东西吗?”
王民笑了,摇头:
“吃什么?我们最后一次吃,是三天前那点豆渣汤……现在水也没了。”
他又看了看旁边的人,说:
“他们也是老乡……是我们三个逃出来的,想找个出风口,结果走到这,就……走不动了。”
他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极认真:
“出不去了。”
“你们要是有路出去,能活着回去,就帮我做一件事。”
乔伊蹲下,点头,语气干净坚定:
“你说。”
王民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层层包裹的盒子。
是木的,指甲盖大小的生漆盒,边角磨得发白。
他手抖得厉害,递到乔伊手上,声音低得像纸擦石头:
“这是我媳妇留的发钗,还有我娃娃出生那年照的相……我不行了,我知道。”
“你们是好人……不然也不会听我废话这么多。”
“你要能出去,把这个……带到鹿易县城西头老槐树下,找个裁缝铺,打听‘王民家的巧珍’。”
“她要是还活着,就还在等。”
乔伊接过盒子,郑重地点头,一字一句:
“我答应你。”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盒子贴身放入背包最内层,用拉链缓缓拉上,像是为某个未完成的人生,盖上一页新的封面。
王民闭了闭眼,嘴角居然浮现一抹松下来的笑意。
“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头轻轻一歪,身体再也没有动静。
另一边的两位矿工,也没再发出声音。
他们不是被惊吓死的,也不是受伤失血。
他们只是——耗尽了。
就这么坐着,靠着,像是在等谁来。
现在,似乎已经等到了。
空气沉静如棉。
刘小利张了张嘴,像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陈树低头闭眼,轻声:
“你看得出来的,他们……早就知道自己熬不过去了。”
乔伊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背着那只多了一份沉重的小木盒的背包,沉默地望着井道深处那点微光。
那里,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也是——必须再走回去的路。
他们还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他们已经带着别人的命愿,继续往前走了。
而这一趟路,已经不再是为了“寻找各自的答案”,而是有了“共同的使命”。
他们逃脱后的几分钟,日军士兵已折返主井道,发觉未能抓住可疑身影,怒火攻心。
日语怒吼声回荡在井道各处:
“ドコダ!誰だあいつら!(人呢!刚才那几个是谁!)”
带队军曹脸色铁青,举枪对准作业队伍,恶狠狠地指向最前排几个脸上刚刚恢复血色的劳工:
“誰が奴らを見た?!喋れ!(谁认识他们?说!)”
没人敢答。
不是没人见过乔伊他们,而是没人愿意——在这个毫无人道的矿井,把自己最后一点“人”的尊严丢掉。